广川府,地广人众,物产丰富,交通便利,商贸发达。
境内秀峰山脉横占一半,余则为秀水河及支流之冲积平原。陆路有连通各州府之官道、大道,行之可达京师。水路有大江擦身而过,可通大海。发源于秀峰山区的秀水河横贯全境,附带着二大支流,云水和浠水,浩浩东流,注入万里大江。
广川府府治在广川,所辖五县,秀山、秀岩全境为山地丘陵,云阳、广川山地平原各占一半,广济居秀水河下游,全部表现为平畴沃野。
五县特产,简言之,秀山出茶,秀岩出木,云阳出酒,广济出米,广川出布。全府在籍三十九万余户,口近二百万。
广川府占全了“冲、疲、繁、难”四个字,是名副其实的大府、上府。知府一职,秩在四品,同知、通判副贰为从四品,此外,府署礼、吏、户、法、刑、兵、农、工八曹公房齐备。
广川府署设在城南,因所辖机构众多,占了好大一片地方。
邓杰飞马下了东山,一路不管不顾,催马急驰,不到二刻钟,到了府署大门口。
他甩鞍下马,把枣红大马拴在大门左边的拴马桩上,从怀中捣出一个寸许长宽的铜牌,攥在手中,大步走进门事房,把铜牌递给门吏验查。
那门吏年纪轻轻,却是个近视。他将铜牌凑近鼻端,左瞧在看,方看清上面镌刻着一个“尉”字,编号三百三十。他神情一震,马上挺直了身子,满面腴笑,也不问邓杰来府署求见何人,为办何事,双手把铜牌递还给邓杰,恭恭敬敬地张手请进。
邓杰收了铜牌,微微一笑,昂首挺胸进了府署大门。府署阔大,屋舍成片,栋宇成行,邓杰熟门熟路,很快到了刑曹公房门口。
坐在刑曹公房签押处里的绿袍案书是个三十来岁的小个子,春天犹寒,他一只手摇着一把折扇,另一只手拿着一本蓝皮话本,跷着二郎腿,摇头晃脑,看得津津有味。
他听见脚步声,眼皮未抬,说道:“自己登记,身份凭条放在桌上,回来再取。”
邓杰道:“朱案书,还是这么惫懒,马大人在吗?”
朱案书闻声抬头,顿时双眼放光,又惊又喜,腾地站了起来,咧嘴叫道:“哟!是小邓大人您哪,是什么风把大人您给吹来了,我姐夫大人在,这会子没人,我这就领您进去。”
邓杰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向朱案书塞了过去。朱案书瞪眼一瞧,是锭十两元宝,喜得眉花眼笑,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接了过去,纳在袖中。
他殷殷勤勤地说道:“小邓大人,请跟我来。”
他领着邓杰绕过一道屏风,来到一道侧门前面,未曾进门,他先叫道:“姐夫大人,邓老爷的管家来啦!”
他推开门,让着邓杰先进,他再紧跟而入。
广川府刑曹马亮年约五十,长有一张方正大脸,眉宽眼大,双眼炯炯有神,胲下一圈黑须,根根直竖,如一蓬钢针铁刺,穿着白鹇青袍补服,坐在公案后面,手拿一本案卷,正在聚精会神地翻看。
他听到门口朱案书的高喊,再见到邓杰跨门而入,忙放下手中的案卷,站起身,拱手说道:“小邓大人,别来无恙。”
邓杰不敢怠慢,忙躬身回礼,从怀中捣出公文袋,趋前一步,双手递给马亮道:“老爷吩咐,里面有封信函和给你的东西,大人看过信之后,请立即按上面说的,着手办理。”
马亮接过公文袋,打开后,抽出二只信封。他打开一只信封,瞅了里面一眼,里面是一叠银票。他把它放下,再打开另一只信封,抽出来一页信笺,他从首至尾细看了一遍,郑重其事地说道:“请上复邓老爷,马亮即刻照此办理,请他放心。”
邓杰点点头。他交待完毕,转身匆匆就走。朱案书正要跟随他出去,却被马亮叫住了。
马亮道:“朱环,你马上去把吴司狱叫来。”
朱环满口答应着,迈着两条小细腿飞跑了出去。马亮拿起那只装有银票的信封,抽出了一张,定睛一看,这是一张本府日东兴钱庄出具的面额一千两白银,见票即付的银票。他把它塞回信封里,再要将信封装入袖中时,迟疑了一下,又把信封放回桌案上,对着它怔怔地出了会子神,想了片刻,从信封中抽出七张银票,揣入怀里。打开抽屉,翻找出来一张房屋土地买卖白契放入信封里,这才将信封塞入袖中,正襟坐下。
未及片刻,朱环领着一位瘦瘦高高、斯斯文文的八品绿袍中年官员进了来。此人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像是怕光似的,半眯着,只在瘦而无肉的脸上留着一条线缝,用来瞧人察物。
他瞧见坐在书案后的马亮大人正上下打量审视自己,忙跨步上前恭恭敬敬、有板有眼地向马亮行了个稽首礼,说道:“吴光见过大人。”
“吴司狱,坐吧。朱环,看茶。”马亮摆手道。
吴司狱吴光在马亮对面的官帽椅上挨边坐下,尽量挺直腰板,目光直视。朱环倒了杯热茶过来,放在吴光旁边的茶几上,他见马亮没有叫他离开的意思,就在吴光旁边坐了下来,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端正而坐。
马亮道:“吴大人,邓都管邓老爷吩咐说,捕快官差们从东山观抓了一位赵道长下山,说话就到,你要安排妥当,既要把赵道长照顾好,不让他受委屈,更要保护好他,不给宵小之辈以可乘之机。”
司狱管理着府署所有牢狱,捕快们抓了案犯自然要送到了府狱来关押。
但是,当吴光听到马亮说捕快官差们抓了东山观的道长,并已押人下山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惊地瞪大了一双细眼,一付难以置信的样子,吃吃说道:“大人,你……你说,有捕快官……官差,抓了东山观的赵……赵道长?”
马亮奇道:“是呀,邓老爷是这么说的,有什么奇怪吗?”
“大人,是刑曹公房的哪班捕快上了东山观去抓赵道长的,这班抓人的捕快又是谁派的,你知道吗?”吴光定了定心神,口齿流利了许多,他续问道。
马亮恍然明白了过来,没有他马大人的官令,刑曹公房辖下的捕快差役一个人也休想调动。他沉吟了片刻,迟迟疑疑地说道:“你是说,抓赵道长的捕快压根儿就不是刑曹公房辖下的,哪会是哪儿的呢?”
吴光眨巴着细长的眼睛,略思片刻说道:“职下听说半年前,法曹刘正大人招聘了一批护卫,这班所谓的捕快官差会不会是法曹公房的人,刘正向来与大人您不对付,他调不动咱们公房的人,才想着另辟蹊径,另起炉灶的。”
马亮冷然道:“你说得对,这班所谓的捕快官差定是刘正的人,舍此之外,别无他人,否则他们也不会如此胆大包天,敢上东山观去抓人。”
吴光道:“既然如此,下官认为他们抓了赵道长,十有八九不会送到府狱来,大人只怕要另想办法相救赵道长。”
马亮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薛家楼!”
吴光赞道:“大人说得对,是薛家楼的可能性极大。”
若是法曹公房的人不把赵道长送来府狱关押,而是关押在了薛家楼,要想相救赵道长,可以说是毫无办法,马亮陷入了沉思。
吴光也皱着眉头,一时想不出有用可行的主意。朱环更是抓耳挠腮,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门外有人报告道:“大人,有一位小邓大人送来一份信函,吩咐要您亲收。”
朱环立刻蹦了起来,说道:“是丁案书。”
他三步并作二步,跑去拉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位中等个头的年轻案书,手里拿一纸方胜。朱环迫不及待地从他手上拿过被折叠成三角形的信函,关上门,飞快地把它交到了马亮手中。
马亮折开信函,纸上写了一行寥寥十数字:法曹公房征调秀山县署捕役专办东山观差事。
马亮把纸捏成了一团,气呼呼地哼道:“小邓大人说,抓赵道长的是法曹公房征调秀山县署的捕役办的差,亏他想得到,征调属县捕役,难怪神不知鬼不觉的,直接走了府尹杨大人的路子,好手段!”
吴光惊道:“秀山县署的捕役!果然好手段,大人,秀山的捕役具体是哪些人,信函上有说吗?”
马亮摇摇头,说道:“没说,不过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秀山县署二三十名捕役里,恐怕只有此人有胆子,也有些过人的本事,能被法曹看中。”
吴光想了一下,恍然叫道:“大人说的是那位近来名声传得比较响的所谓的名捕班头,秀山县署的郭凡吧。”
马亮气哼哼地骂道:“不是他,还能有谁?吃里扒外的东西,我饶不了他!”
朱环忽道:“姐夫大人,秀山县的捕快是归秀山县管的,你可管不着。”
吴光道:“朱案书,不能这么说,大人是刑曹,全府的捕快都归大人管辖,下面各县的,虽不是大人直管直辖,名义上还是我们刑曹公房的人。”
马亮断然说道:“吴司狱,邓老爷吩咐我们的事不得不办,而且还要办好,既然是秀山县的捕快抓的赵道长,不是他法曹公房的人干的,那么人犯就必须送到府狱来,你这就回去安排,带着狱差直接去薛家楼接人。”
吴光闻言,脸色顿时垮了一半,说道:“大人,薛家楼归法曹左司吏张抗管辖,此人强项,倔强刚硬,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下官去要人,定会铩羽而归。”
马亮道:“我想过了,秀山的捕快本刑曹虽不是直管,名义上仍然归属刑曹公房管理的,我这就写一份官令给你,叫秀山捕快现场交人,另外,你再去找法曹公房的焦右司吏,由他带你去,姓焦的不是想巴结邓老爷吗?这次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我派朱环配合你,必要时他可以代表我。”
朱环听到马亮最后一句,脸上瞬间放光,左顾右盼,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意思。
吴光满面堆笑,一记马屁拍出道:“大人如此安排,有理有据,有张有驰,张抗必不能抗。”
马亮从怀中抽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说道:“吴司狱,这是邓老爷的心意,赵道长就交给你费心了,你这便去准备吧。”
吴光向桌上的银票瞥了一眼,一双细眼陡然放光,又瞬间如常,端坐不动。
马亮瞥见吴光如此做作,心中鄙夷,向朱环使了一个眼色。朱环立刻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拿起银票,对吴光笑一笑,先跨出门去。
吴光这才起身,向马亮拱手一揖,迈着方步,施施然出了公房。
马亮铺纸提笔,签写了一份刑曹公房着令秀山县署捕役一众为东山观差事所获人犯即刻押入府狱以此为执的文书,盖了公房刑曹大印,再将它放入一只公文袋中。
片刻,朱环返回,进门就嚷道:“姐夫大人,吴光这厮是典型的既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我真瞧不上这种人,啊哟!那见钱……。”
他未说完,马亮就斥道:“你休得胡说八道!这是在公房。”
朱环醒觉,立刻闭嘴。
马亮拿起桌上公文袋交给他,嘱咐他道:“你去找焦右司吏,然后和吴光一起去薛家楼要人,若是焦右司吏不行,你再拿出公文袋中的官凭,令秀山县署捕快交人,此事关系到邓老爷的大事,你不是还想进一步吗?做好了,恢复宗室身份也不是难事,切记收敛,不要事事出头,去吧。”
朱环听得心花怒放,连连点头,待到马亮说声去时,手捧公文袋,立马转身,如飞出门而去。
马亮收拾了一下桌上的笔墨纸砚,又将先前阅读的案卷归档,出了公房,向知府杨林的公房行去。到了府尹公房门口,签押处的案书赶忙迎了出来,向他行礼。
马亮问道:杨大人在吗?”
那案书回道:“在的。”
马亮又问:“赖师爷在房间吗?”
那案书道:“赖师爷也在的,不过他房中这会子有人,府学的谢教谕在他房里。”
马亮微微点头,说道:“你自便吧,我自去见大人。”
马亮径直来到知府杨林房门外,敛裾而立,轻敲房门,说道:“大人,下官马亮,有事禀告。”
“请进。”门里响起一声干巴巴的话音。
马亮面容一肃,胲下如钢针似的黑须抖了抖,摸摸袖中的信封,推开门走了进去。
知府杨林的公房阔大高敞,陈设却十分简单,一案一柜二几四把椅子,都是普通杉木所制,只刷桐油清漆,原木的本色清晰可辨。中堂挂了一幅水墨山水和一付碑书对联,联书写的是:一地好山留客住,十湾秀水为君清,落款是:广川石叟。
杨林是一甲进士,传胪出身,由吏部清吏司郎令外放升任广川府四品黄堂,刚满二年。
他的年纪在四十至五十之间,面容清癯,眼睛细长明亮,三缕长须及胸,为他平添了一股儒雅之气,此刻,他身穿绯色官袍,坐在案后,手执一管紫毫正在批阅公文。
他见马亮进门,放下毛笔站起身来,指着左边的椅子,淡淡地说道:“马大人,坐吧。”
马亮躬身一揖。杨林也拱手回礼,扭头向外叫道:“给马大人上茶。”
片刻,一位年轻的案书端茶进来,把一杯清茶放在马亮身旁的茶几上,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二人分别落坐。
杨林道:“马大人,有何事禀告?”
马亮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清茶,然后放下杯子,说道:“大人,丁忧在家的刑部左侍郎徐老大人,今日上午知会下官,卫尉府大将军长史招大人已到本府多日,徐老大人明日中午在回波亭设宴,请大人拨冗莅临。”
杨林眼皮一抬,疑道:“卫尉府大将军招长史,他何时来的广川府?为何本府没有接到卫尉府的驿传驾帖?”
马亮忙道:“招长史这次是受瑞王私派,故而没有用驾帖知会本府。”
杨林淡淡一笑,说道:“既然是招长史私下出京,徐老大人丁忧在家,由徐老大人款待便好,本府现任堂官,大张旗鼓的,不合适出席饮宴。”
马亮微笑道:“大人,招长史虽是受瑞王所命私下出京,却是得到了皇上的恩准,大人无须顾虑,出席饮宴应是无碍的,关健的是,此次招大人出京实是为主持本府秀水河码头新建货场开埠之事而来,瑞王爷对货场开埠之事十分重视,才有了这次的委派,近来朝上诸公所议何政,大人应十分清楚,秀水河码头的新货场就是为此准备的,未雨绸缪,先行一步而已,新货场诸事齐备,只待大人批准即可动工兴建,我广川府物产丰富,商贸发达,有了新货场的交易,商民及官办的作坊生产的产品便有了广泛的出路,就地交易,节省大笔运输费用不说,还免了路途风险,本府又能大大增收税款,于国于民之益处之多无须赘述,就是对大人的治下政绩而言,也是浓墨重彩之一笔啊!请大人再加考虑。”
杨林听马亮说到“皇上恩准”四字,对出席明日中午回波亭的招待宴请已然心动。又得知这招长史竟是为了秀水河码头货场开埠之事而来,心里多了些想法,发现对于徐左侍郎的邀请竟已无法拒绝。
朝廷诸公所议新政,已得皇上之心,各地均有风闻,说得是有鼻子有眼,只是尚未确实。关于东山观申请修建秀水河码头新货场之事,报告他已收到多日,然朝廷对新政一日不颁诏令,他便不敢贸然落笔批准,也是怕担政治风险,做了出头的椽子。招长史自京城而来,与他见上一面,借此机会,探听探听上面的底细,若是皇上诸公对于新政已然达成共识,形成定论,他便先走一小步,也未尝不可,说不得正是他大展拳脚,一展抱负之时。
他沉吟片刻,手捋三缕长须,慢条丝理地说道:“徐老大人盛情相邀,本府却之不恭,既如此,请马大人转告徐老大人,明日午时,本府必到。”
马亮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向杨林躬身一拜道:“多谢大人!”
他从袖中摸出一只信封,走到杨林案前,把信封放在案上,说道:“这是徐老大人的请帖,请大人收下,还请大人细看内容,下官告辞。”
马亮笑容满面,心满意足地离开杨林的公房。
杨林拿起信封,从中抽出一叠薄纸,面上是一张日东兴钱庄见票即付面额一千两的银票,他搓开叠纸一瞧,发现等额银票共有三张,另有一张房屋土地买卖的白契,买卖的是广川府东便门外乙字三厢六字巷鲁姓人家的宅地,占地二亩,卖方已经签字画押,而买方空缺,只需填上买方姓名,签押后,即可到府署户曹公房办理相应的过户手续,完成交易。
杨林在手里掂了一掂那些银票和那张白契,似乎是在称量它的份量,神色肃然,目光深沉,若有所思。最后,他把三张银票和那张白契全部放回信封里,拉开抽屉,把信封放入抽屉,上了锁,坐回官帽椅中,提笔续写未完的公事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