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建康捏在自己手里之后,王坚马不停蹄部署好了下一步棋。这日午后,王蒙方从王坚府中回来,王夫人接着,看他十分疲惫,命与还备一碗红枣莲子汤来,隔着一张小几,王夫人坐到王蒙对面,试探问:“那事情你与大哥可商量妥当了?”王蒙闭着眼点点头,“老爷,可否详细说与我听听?”王蒙“嗯”了一下,摆摆手让丫鬟们全都下去。
“大哥门下,有一门生,十分得用,皇上下旨命他为钦差,去嘉奖三弟,并大行赏赐,接旨领赏之时,三弟须得饮下一杯御赐美酒,这酒是有毒的,为防万一,随钦差同往武昌的人中,有三十名是素经锻炼的勇士,三弟若有怀疑反抗,好,好当场解决。”王蒙长叹一声,接着说:“为使三弟不起疑心,在钦差出发之前,大哥与三弟家书一封,大概就说建康一切安好,皇上对咱们言听计从,而且皇上为替三弟平息流言蜚语,特地派钦差前去嘉奖其戍卫有功。”
王夫人听罢,只说了一句“这样也好”,这些日子,王蒙为了王化的事情心神俱伤,人也苍老消瘦了许多,白头发就平添了不少,毕竟是自己弟弟,王夫人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老两口正各自想着心事,与还来回说莲子汤好了,王夫人接过来,递给王蒙,“老爷,喝口汤吧。”
王蒙端过来喝了几口,问王夫人:“子西此去,应是快回来了吧?嵇筱有孕在身,子西在家里多陪陪好。”
“计算路程时日,这一两日该回来了。老爷所说极是,不过嵇筱这孩子性格爽朗,她要么与我闲谈,要么去那府里找陆婉,虽是孕期子西不在身边,但情绪尚好。”王夫人言语里总掩饰不住对这个儿媳的满意。
两夫妻正说着子西与嵇筱,与还进来禀:“老爷夫人,少奶奶来了。”
王蒙与夫人相视一笑,嵇筱进来行了礼,口称:“给父亲母亲请安”,王夫人忙令她过来坐,别累着了。嵇筱笑盈盈坐在王夫人身旁,王夫人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嵇筱一一答应,还不时说个笑话,逗得王夫人呵呵直乐,王蒙在旁也忍俊不禁。
“老爷夫人奶奶,公子有信来啦。”与还手捧一封书信进来,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和与还的开心不同,王蒙王夫人嵇筱脸色瞬间变得凝重——去了这些日子,该人回来的时候,怎么反而先来了封书信?
“快拿来”,王蒙伸手,与还被他们三个人的表情吓坏了,连忙递过信,垂手站在一旁。
王蒙拆封看信,王夫人嵇筱眼巴巴盯着,一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当他们看到王蒙紧绷着的嘴角松弛下来,也不那么紧张了。
“老爷,子西信里说什么了?”王夫人探过身子问。
“喔,他说一切安好,张琦葬入祖坟,子西还探望了亲家一家,在山阴为官的子元收到大哥家书说子西去了吴郡,子元邀子西去山阴一游,子西应了,但怕我们在建康惦记,故先来一封书信,使我们不要着急,他大约半月后回来。”王蒙把信折好,递给王夫人,王夫人看完又递给嵇筱:“你也看看吧。”
嵇筱接过信一一看毕,又折好还给王夫人,王夫人一脸笑意:“信还是放在你这里吧,筱儿。”
嵇筱羞红了脸答应,好不容易挨到晚饭时节,王蒙王夫人这里开始摆饭,她回自己房里吃,这才重新展开子西的来信,一行一行细读起来。子西信中说,张琦家事已毕,他去拜望了岳父,岳父家里一切顺遂,老太太身体康健,他已出发去山阴,惟愿“父母暇时多保养身体,妻子注意饮食休息,空闲时节陪伴父亲母亲之外,可与大嫂作伴打发光阴,切切。”
“注意饮食休息,空闲时节陪伴父亲母亲之外,可与大嫂作伴打发光阴,切切”嵇筱双手捧信,一遍遍念着这一句,仿佛看到子西执笔伏案,写到这最后几句时候,在痴痴想念自己。
“少奶奶该吃饭啦!”行歌站在她身边,催她去吃饭,却手捂着嘴笑。
嵇筱脸飞红,笑骂:“你这该死的,吓死我了。”
行歌也不答言,一边摆好筷子,一边看着她只管笑,嵇筱脸更红了,飞快叠好信,装起来搁到书架上坐在饭桌旁。眼前又是一桌子菜,自从她怀孕后,王夫人就命厨房每日给她加些新鲜菜,她今天心情很好,觉得一个人吃寂寞了些,便拉行歌坐下陪她,以前没人时候,行歌也常和嵇筱一起吃,所以也不过多谦辞,过来坐在下首,二人正吃,嵇筱忽然放下饭碗,手捂着嘴作势要吐,行歌赶紧拿过来盂接着,嵇筱今日并未吃多少东西,所吐之物不过是些汤水之类,她只觉得胃仿佛要翻过来,但自己无法压制。行歌扶着她坐到一边休息,问她要不要请太医看看,她上一次有反应吐得这么厉害还是在陆婉家那次,嵇筱摇摇头,说不过是正常怀孕的反应,休息一下就好,不用兴师动众的。
第二天起来,嵇筱觉得精神好多了,她用过早饭,想起子西让她没事去和陆婉作伴,今儿无事,不如去找她攀谈攀谈散一散。
嵇筱进来,看见陆婉脸上尚有泪痕,她拉住陆婉的手关切地问:“大嫂子你这是怎么了?”陆婉勉强挤出来一点笑答“没什么”。
“是不是,想起大哥了?”嵇筱捏紧了陆婉的双手。
“只是看到他以前的书信而已”,陆婉终于忍不住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湿了衣襟,双眼皮红红的。嵇筱心里一酸,陪着落泪。
陆婉看嵇筱也哭了,连忙把信折好交给素锦,“你去把公子的书信都收好吧。”不曾想嵇筱伸手拿过来陆婉手里的信,说:“大嫂子,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就专心想念,不要怕伤心难过,想念够了就不会再想了。”
但凡见人情绪不好,只有劝解的,哪有劝着让人继续伤心的?这样的奇谈怪论,陆婉还是头一回听到,她脸上泪痕未干,怔怔看嵇筱。
“大嫂子咱们先洁面,打扮得美美的,我陪你想念大哥哥好不好?”嵇筱问,陆婉不答,嵇筱招呼两个小丫头端热面汤过来,陆婉洗面,重新涂上一点胭脂,要画眉毛了,陆婉说:“弟妹你替我画吧”,嵇筱高兴答应,从丫鬟手中拿过石黛,依陆婉原来就有的眉形,将它画的更加轻盈,舒展,两弯眉毛,似雨后远山,委婉舒缓。
素锦抱过镜子来,陆婉看镜中的自己,露出一丝笑容,“弟妹,从来没有谁,把我的眉毛画得如此好看,还是你心灵手巧。”
“大嫂子过谦,是大嫂你的眉毛本来就长的很好看。”嵇筱转脸,叫丫头拿过子田几次出征在外给陆婉写回来的家信。
妯娌两人一同打开其中一封,嵇筱问:“大嫂,世人都说咱们王氏书法,难有人及,究竟是为什么,我今早又看了子西来的家信,现再看大哥哥的信,果然他们字的风骨,与别家竟是都不相同,运笔结体也自有风格。”
陆婉没回答她,而是问:“子西兄弟护送张琦灵柩回去,现在也该回来了,怎么人未归,信先来。”
嵇筱解释:“子元哥哥邀他去山阴一游,他就近去啦。”
“喔,我说呢。”陆婉略有沉思,刚刚皱起的远山黛,又再次舒展。
“大嫂,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陆婉似是回过神来,一手拿着子田的信,一手指着上面的字迹跟嵇筱说:“你看,字之风骨,是人之风骨,这个因人而异,王氏作为南迁大族,他们的子弟自小在清谈氛围中熏陶,自然人之风骨与世不同。再说运笔结体风格呢,这个实际是各家自有各家法,和执笔方式,所习流派都有关系,比如咱们王氏家族,他们拿笔都是二指双钩法,而别家的执笔方式不一定与我们相同。对了,弟妹你过门也约半年了,怎么这些子西兄弟不给你讲吗?”
“讲过一些,不过没今儿大嫂子你说的这么详尽。唉,自我过门之后,家里连连都是大事,子西他每日忙于朝务,实是没工夫,我不想他太累。”嵇筱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陆婉,这双闪烁的眼睛,仿佛在说“我体谅子西,他朝务已经很忙,不想他谈讲这些受累。”
这一刻,陆婉有点嫉妒嵇筱,她,有那样一个风流俊俏、真诚坦荡的夫君,而自己孤儿寡母,后半生不知将要如何度过。陆婉沉默了,嵇筱找不到话头,气氛一时尴尬,连旁边服侍的丫头都感觉到了,其中一个机灵些的上来问:“二位奶奶,快到晌午了,要不要进些点心?厨房今天作了几样新花样的点心呢。”
“嗯,好的,我也有些饿了,大嫂子咱们先吃点再谈讲书法吧?”嵇筱一边说,一边从陆婉手里拿过子田的信,折好交给素锦收起来。
吃罢点心,嵇筱觉得陆婉精神短少,便作辞回家。还不到午饭的时节,她一个人在自己房里发呆,今天的大嫂,让她心中略觉别扭,听说子西还未回建康,大嫂表情那么着急,她能感觉到大嫂的牵挂,有点别的意味,还有,当自己表达对子西关心的时候,大嫂竟然沉默了,她感受到了一些敌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嵇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问自己,可是她没有答案,也不敢去猜测答案。
“少奶奶,夫人请你去她那边陪她吃午饭呢。”丫头在她面前颔首禀报,嵇筱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王夫人的丫鬟与还来了,她赶紧起身,随便收拾了一下去陪王夫人吃饭。王夫人拉着她的手,令她坐在右手边,也令各自丫鬟坐了,王夫人不停给嵇筱夹菜,要她多吃一些,并嘱咐“你现在一个人是两个人,要多吃才行”,嵇筱对着王夫人恭敬温暖笑了答应着:“嗯,我一直听母亲你的,每餐都多吃”。
回来嵇筱还是满脑子的疑惑,可她实在想不明白,后来干脆不想了,令丫头拿过子西的信来,她又看了一遍,揣摩子西书法的精妙之处,直到有些困了,她起身,拿着信在书架前数了十五本书,把信放在第十五本书上面,子西说半月后回来,那每天自己就把信往前挪一本书,直到信回到第一本书上面,子西就回来啦,这样想着,嵇筱甜甜笑了,行歌打趣她:“少奶奶又想起什么好事来笑呢?”嵇筱知道她不怀好意,回一句“一张利嘴,怎么这么不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