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为子西求娶陆婓,一切按照当地习俗进行,子西对此毫无兴致,他除了办一些朝廷里的事情,每日只陪着嵇筱,如娶亲礼节上需要他做什么,他也只照礼行事。
有一天散朝,王蒙急急往家里赶,王坚问何事,王蒙说子西准备求娶陆婓,王坚听闻很是诧异:“子元来信,说陆家在山阴,就曾来与子西提起过亲事,那时子西说自己已有妻室,陆家就不再说起,怎么今日?”王蒙略微思索一下答:“陆家是不愿自己闺女作妾室,因此不再虑及此事,后子西回来,说陆婓颇有才貌,若是我们求娶作侧室,对方能够答应,可是美事一桩,故我试了一试,没想到陆家竟然同意,如此一来,我们和江东豪族之间的联系,可是又紧密了一层大哥。”王坚点头称是,“子西总能相中名门闺秀,我家子元,我提过好几家的姑娘,他都不称意,这孩子的终身大事,颇令我费心。”王蒙宽慰他,人生姻缘各有分定,不必强求。
已经立春,春头上偶尔春寒料峭,但也挡不住天气渐渐变暖,嵇筱的肚子一天天隆起,娶陆婓的日子也一天天迫近,有一天晚上睡前,行歌熄灯退出,子西搂着嵇筱,十分无奈地说:“我多么希望日子慢一些,或者停止,娶她的日子永远不到,她也永远不加入你我的生活,这该有多好?”嵇筱不说话,只是握住他的手,子西接着说:“你知道吗?最令我不快的是,我们对外面所有人,都称是我相中陆婓才貌,才隆重求娶,你知道这有多么违背我的心意,对她,我无半点情绪。”嵇筱靠着他愈来愈坚实的肩头,暖暖地安慰他:“有我明白你的心意,这就足够了,此外,还有父亲母亲,他们也了解你,不要苦恼啦。”
娶陆婓的大日子终于到了,王蒙府上人声鼎沸,因着王家权势如日中天,加上陆家相交官宦亦多,这次纳妾,却是比娶嵇筱的时候热闹多了,车停车走官来官往,拜声贺声迎公送侯,子西一身大红长袍,温文尔雅,恰到好处地与每个人打招呼,敬酒,一些平日里交往紧密的王孙公子,一同来给他敬酒,他杯杯都吃个一干二净,到晚上回房时刻,他已经喝了个七荤八素,丫鬟们扶着他进门,他仅凭自己最后的意识,挑开陆婓的盖头,说了一声“你早些歇息吧”,就咣当一声倒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陆婓连忙叫进丫鬟,一同将子西扶到床上。
看着昏睡过去的子西,陆婓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她咬紧嘴唇,心里狠狠想:“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的”,然后自顾自躺在子西身边。陆婓睡不着,她看着身边这个俊朗的男子,自己为了他费尽心机,现在他就躺在自己身边,双目安然微闭,他的眼睫毛真长啊,还微微向上翘着,陆婓禁不住伸手去摸,脸上荡漾着温柔的笑意。
嵇筱在自己房里,拿着一支毛笔,反复练习书法,她一边回忆子西平日里告诉她的窍门,一边按照这些诀窍练习,白天她挺着大肚子,与王夫人一同迎送各位王妃诰命,一天也未曾好好吃几口,晚上她居然毫无倦意,百无聊赖,只好练习书法。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嵇筱眼睛盯着笔尖,努力集中心力。一个丫头在一旁静静磨墨,写完一张纸,另一个小丫头就揭去放到一边,不知过了多久,嵇筱旁边堆起厚厚一摞字纸,行歌过来劝她:“奶奶早些歇息吧,听说公子今天喝了很多酒,到那边屋里就睡着了,你也睡吧。”
“不妨事,我精神尚好,这几日为了娶亲日日忙乱,未曾好好练字,今日正好是个机会。”嵇筱头也不抬,继续写。
看她情绪虽是平淡,实际反常,丫鬟们都不敢再劝,只好默默陪伴。不知写完了多少墨,服侍的丫头子们打过多少次哈欠,房门外的婆子们已经晨起开始洒扫,忽然,嵇筱颓然倒在椅子里,手中毛笔悄然滑落,墨汁溅满桌上一张正要写上字的纸,丫鬟们个个都吓清醒了,几个人一起抬她到床上,行歌一路狂奔跑去回禀王夫人请太医,她双手捏紧了绢子,泪如泉涌,长这么大,她第一回看见小姐伤心成这样。
王蒙府里顿时乱得一团糟,子西刚醒来洗漱完毕,来给王夫人请安,昨天喝了太多,是故今儿他精神非常差,行歌话还没说完,他撒腿冲向嵇筱房里,他一把推开门,书桌旁边是厚厚几摞纸,桌上尚有一张摊开的纸,纸上满是墨点,一支蘸了墨的笔,静静躺在那张纸上,笔锋张牙舞爪乱糟糟,显然笔是自上而下掉下,笔锋戳到纸上而成。子西踉跄几步到床边,嵇筱合目躺着,子西心中一痛,坐到床边,抓起嵇筱的左手,抵在自己额头,口中喃喃:“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你要是有个好歹,你让我如何心安,你让我如何原谅自己?”
王蒙和王夫人也赶到,王蒙在外间,王夫人气喘吁吁坐到子西旁边,问:“筱儿还没醒过来吗?太医快来了。”
子西含泪喊一声“母亲”,王夫人摸了摸他的头,安慰着:“胎儿已经过了三个月,没有大的碰撞不会有问题的,放心儿子。”
外面报太医来了,子西立即起身去迎接太医,王夫人坐到一边,行歌放帘子,给嵇筱手腕下面垫了一个脉枕。
太医凝神屏气诊过脉,到外间坐下,王蒙子西爷儿俩同时问:“可有挂碍?”
太医笑笑说:“无大碍,只是太过伤神所致,我留下个方子,按方吃药,安安胎即可。”
“人何时可醒来?”子西追问。
“困倦所致昏迷,睡醒即可,最晚今日傍晚便可苏醒过来。”
子西连连感谢太医,叫管家来打赏,自己忙忙又进去,确认了嵇筱和腹中孩儿都没事,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子西回报王夫人嵇筱的身体状况,王夫人也觉放心,便和王蒙都回去,行歌坚持要自己去煎药,子西看她黑黑的眼眶,让她去歇息,自己替嵇筱看着药,行歌知道定是拗不过他,回自己房里休息了。
药罐里棕黑色的药汁,扑通扑通翻滚,一阵阵散发着苦涩的味儿,子西忘情地闻着这股苦涩,他觉得这苦苦的味道,可以抵消他心里的苦,好比他手臂上有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横流,令他痛不欲生,这时候在这道伤口上,再来一刀,仿佛就不那么痛了。
“不要难过了,姐姐不会有事的,你去房里陪她,等她醒来,我看着药吧。”是陆婓的声音,子西抬头,眼中的悲伤如瀑布一般倾泻,丝毫不加掩饰,陆婓看着这眼神心中陡升醋意,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更加温柔地安慰子西:“去房里陪她吧,姐姐醒来第一眼肯定希望能看到你。”
子西看了看她不说话,起身回房,他心想“陆婓说得对”。
药汁翻腾,陆婓心中醋意如海浪一般翻滚,她真想一脚踹翻了眼前的药罐,或者,更狠毒一些,撒一抹剧毒在里面,嵇筱喝了它以后,和她的孩子一起,一命呜呼,那么子西就独独属于她一个人了。可是,她不能这么做,她要的是子西的心。“只要他的心属于我,嵇筱你存在与否,又有什么关系?”陆婓搅了搅草药想。
子西守在嵇筱床边,眼巴巴盯着嵇筱的脸庞,他多么希望她立刻醒来,笑着对自己说:“我没事”。陆婓端着煎好的药进来,子西扶起嵇筱的头,靠在自己胸前,令行歌给嵇筱喂药,嵇筱牙关闭得不是很紧,一点点喂她吃完药,子西又将她的头放平在枕上。
时近中午,小丫头子进来,请子西去吃午饭,子西头也没抬只说了三个字:“我不吃”,陆婓劝他去吃点东西,她先替他守着,子西冷冰冰说:“你去吃吧,我说了我不吃”,看他如此,陆婓坐在他身边,扶住他肩膀,柔柔说道:“姐姐怀有身孕,因我昨日过门才致如此,我心内十分不安,刚才煎药的时候,我心中一遍遍祈求上天宁可降罪与我,也要保佑姐姐平安。我也不想吃,我们一起等姐姐醒来。”
陆婓的话确实令子西感到温暖,他没再说什么,却对陆婓露出了一丝丝笑。
日落时分,嵇筱脑袋向床边歪了一下,随即缓缓睁开眼,好像是在黑暗里呆了太久,她还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明,所以她的眼神中,竟是有一丝畏缩。
“筱儿,筱儿,你终于醒来啦?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子西看见她醒来,欣喜若狂,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你吃了没有?”看见子西,嵇筱脸上浮现出融化冰河的温情。
“我,我,”子西不敢说自己没吃,他怕妻子担心,随即转换了话头,“我喂你吃”。子西忙令小丫头子端来随时准备着的稀粥,自己拿银匙舀了喂妻子,陆婓和其他丫头一起,帮忙在嵇筱身后垫个靠枕。
嵇筱吃了半碗摇摇头说饱了,催子西也快去吃一点,又对陆婓说:“有劳妹妹,新过门就过来伺候病人。”
“姐姐不要多想,只安心歇息就好,我辛苦一点没关系,只要姐姐身体安康。”陆婓笑起来,眼角吊起。
子西对嵇筱说:“陆婓倒是对你挺亲的”。
嵇筱笑了拉过陆婓的手,放在自己被子上:“妹妹你这样知心,我很高兴。”她又抬头催子西快去吃饭,子西答应了要去,走到门旁边又折回来对陆婓说:“你也没怎么吃东西,不如一起去吃些,这里先由丫头照应着。”
“我先在这里陪姐姐,你吃完回来陪着姐姐我再去。”陆婓处处为嵇筱考虑,行歌是中午起来开始服侍的,这时连她都觉得陆婓真是大家闺秀,通情达理,仿佛自家小姐昨晚心绪不好练字伤身,反而有点过分。
子西亲来王蒙王夫人处,告知二老嵇筱已经醒来吃了东西,一切无碍,王蒙王夫人都脸现笑容,他们也着实为嵇筱挂心,子西又说:“没想到陆婓给筱儿煎药,还与我一同陪伴,直到筱儿醒来,颇令孩儿安慰。”
王夫人更高兴了,“这样以后你们更和睦了,先前你还说人家跋扈,现在看不是挺好?”
子西垂首笑了,至晚间,便安慰嵇筱好好休息,自己带了陆婓过来给王蒙王夫人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