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鱼肚白的时候,嵇筱已然醒来,她自己透过帘子,看着发青的窗户纸愣神儿,往常这个时候她醒来,总要挨近子西,背靠着他坚实的背再睡一会儿,而今天,她身旁空空如也,子西身边,应是依偎着陆婓。
行歌服侍嵇筱梳洗,另一个丫头子去安排早饭,嵇筱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眼圈黑黑,平日里顾盼晶莹的双眼,此时竟一点神色也无,“唉”,她在心里叹口气,子西这时候还没过来,应该是直接去上朝了。
晚上嵇筱早早去给王夫人请了安,便回房观书,她猜想子西以后恐怕会常去陆婓那边,自己不如先习惯一个人守候光阴的生活,可是正自开卷,一页书阅未及半,行歌笑盈盈报“公子回来了”。
嵇筱闻言又是激动,又是委屈,抬头,看见子西已经坐在身边,他还是一身朝服,显然刚回府,嵇筱兀自拿着书卷看着他,子西喝了一口行歌捧过的茶,问她:“看什么书呢?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将养身子,别太劳神了。”
嵇筱不回答他,转而问他:“今晚要不还是去陆家妹妹那里吧?自过门后,你也没好好陪过她。”嵇筱这样问的时候,其实心里拼命在喊“留下吧,留下吧,不要再离开我,我需要你在身边”。
子西渴极了,两大口喝完茶盅里的茶水,令行歌再泡一盅来,行歌正帮嵇筱整理衣裳,吩咐令一个丫鬟去备茶水,子西伸手轻轻拿过嵇筱手里的书卷,认真地说:“我不想再犯罪”。
嵇筱愕然:“好好的,你又如何犯罪?”
“当我早晨醒来,发现和自己不喜欢的人躺在一起,满心里都是罪恶感,筱儿,我喜欢的是你,也只喜欢你,所以,和别人同床共枕,就是对你犯罪。”子西一字一顿说完,嵇筱初时怔怔的,随即泪如泉涌,子西拿出绢子替她拭泪:“别哭了,我回来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了。”嵇筱泪珠又滑落,抽抽搭搭没法止住,子西坐近一点,搂着她的肩,让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见此情景,行歌带丫头们都退出,遇着去倒茶的那个正进来,她们朝里努努嘴,拉她一同出去。
夫妻两人就这样坐着,桌上烛火冉冉,一顿饭时节后,嵇筱说坐着很吃力,想躺着,子西立即扶着她躺在榻上,给她盖上一条薄薄的丝被,嵇筱叫他去换换衣裳,子西答应,叫丫鬟进来服侍。嵇筱手放在自个肚子上,看子西换掉朝服,穿上家常衣裳,丫鬟给他通头,他坐下吃茶,笑意盈满双颊。
陆婓却在自己房里发了火,丫鬟告诉她子西去了嵇筱房里,她令丫鬟关门,找出自己成亲时穿的衣裳,拿剪子一下一下剪成碎片,她一边狠命剪,一边咬牙切齿埋怨:“我哪点儿比不上她?凭什么对我冷落至此?”大红衣裳碎片纷飞,断线泪珠沾湿衣襟。房里只有陆婓从山阴带来的丫头,她倒是在一旁静静侍立,不害怕也不劝解,她知道陆婓本性如此,过一会儿她撒了气自然会好,原本她这几个月还一直诧异,怎么小姐婚后真的变了一个人,今晚看来,此前不过极力掩饰而已。
衣裳全被剪碎,陆婓也哭累了,她命丫鬟悄悄收拾了扔出去,不令其他人知道,自己爬在床上出神,在王夫人处费尽心机,不过才换来一夜相伴,他的心,还是不在这里,怎么办?
丫鬟回来看陆婓还是那个姿势在床上,心内也觉得十分可怜,问她要不要洗漱了歇息,陆婓细长的眼里,泪花盈动,她点点头,洗面后胡乱睡了。
天气越来越热,热气仿佛是一个无处不在的大棉袄,时时刻刻裹紧了你,把人体内潜藏多年的汗水全都逼出来。太医说嵇筱产期临近,就这一月内可能生产,故子西除了上朝,给父母请安,就一直陪在嵇筱身边,王夫人也叫了行歌来吩咐着意伺候,万万不可大意。
这一日晌午,嵇筱正随意在榻上歇着,子西被几个朝中官儿邀去议事,两个丫鬟在身边缓缓打着扇子,行歌跟她说话儿,廊上雀儿偶尔一两声脆鸣,更显得屋里寂静无比。“大奶奶到”,门口的丫鬟报,嵇筱知道是陆婉来了,近来她起动不便,陆婉常过来望候她,行歌连忙扶着她坐起来,陆婉已经走到跟前,嵇筱笑着问候:“大嫂子这几日可好?”陆婉坐在她身边,拉住她的手:“我还好,每日伴着儿子写字读书,也颇有乐趣,今日他去学里尚未回来,我来看看你,你呢?身子可还安稳?”嵇筱笑答“一切都好”。
妯娌两个一长一短叙话,陆婉说起高夫人昨日刚送过来的一副山水,构图着实逸趣横生,嵇筱十分羡慕,连声说有机会一定亲去陆婉那边吟赏。
“姨娘来了”,丫鬟通传毕,陆婓带着丫头摇摇进来,见陆婉在座,陆婓见到母家姐姐不胜惊喜,款款给陆婉请安,后给嵇筱行礼。面对陆婓,嵇筱心中总有愧疚——既已嫁与子西,却因子西与自己痴恋,子西不愿留情与人,待陆婓很是平淡,所以每次陆婓来请安,嵇筱都甚是热心,她希望能借此对陆婓有些许补偿。“妹妹快坐,不用多礼”,嵇筱招呼她。
“妹妹,上回父亲有家书来,言及你父母身体也都安康,大哥哥不日可能要来建康料理事情,到时候我们兄妹又可团聚了。”陆婉告诉陆婓这一好消息,她说话仍旧是那么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就算是发生天大的事,也不会从陆婉的声音里听出慌乱。
“真的?”陆婓非常高兴,“我哥哥是要来了吗?”
“嗯,当然是真的,姐姐还能骗你。”看陆婓开心若此,陆婉悠然一笑。
“妹妹,真替你高兴,陆大哥这次来了一定多住几日”,嵇筱话说一半,忽然脸上笑容尽失,眉头紧紧揪起,行歌慌忙问:“奶奶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肚子疼吗?”陆婉是过来人,她猜着嵇筱可能要生了。“嗯,大嫂子,肚子疼,腰也疼。”嵇筱有些害怕,说话也断断续续。
“快去报知夫人,并请太医。”陆婉忙忙吩咐道,一个小丫头子匆忙应诺,一溜烟去了。
这里陆婉和陆婓,行歌一起,扶着嵇筱躺在床上。嵇筱肚子一阵一阵剧痛,加上天气热,直疼得她汗如雨下,陆婉握着她的手安慰:“第一次生孩子肚子疼的时间会长一些,你不要怕,一会儿太医就来了。”嵇筱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点头。
陆婓在旁边跺脚念叨:“这太医怎么还不来呢?真令人着急。”心里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不是常听说有女人生孩子难产故去吗?要是嵇家姐姐难产,那么,子西就属于我一个人了,那时候……”这个想法简直令陆婓想入非非,她仿佛已经看到嵇筱躺在床上停止心跳,子西一脸悲痛操办丧事。“夫人到”,丫头子喊了一声,把陆婓吓了一跳,她刚才实在是想得太入迷了,王夫人扶着与还的手急急走进来,“给母亲大人请安”,陆婓蹲身行礼,王夫人两眼直看着床上的嵇筱走去,对陆婓轻轻抬手示意,算是叫她免礼。
王夫人在床边坐下,陆婉起身称“给婶婶请安“,王夫人点头请她不必多礼,转脸安抚嵇筱:“筱儿莫慌,太医马上到,我已差人去请子西回来,想必很快回府。”嵇筱强忍着肚子疼,点头答谢王夫人。
“太医到了“,两个丫头在门口通传,王夫人命请进来,太医匆忙见过王夫人,便过来与几个产婆一同伺候嵇筱生产,王夫人与陆婉陆婓俱到外间等候。
子西在永兴楼听小厮报嵇筱临产,与几个兵部官儿匆匆告别,急奔下楼,扇子忘在桌上也不知道,到门口上马就走,温修与其他几个小厮也上马紧随。
马蹄翻飞,几个人纶巾与乌发冲破阵阵热浪,直奔王府,子西恨不得胯下良驹生出翅膀来,马化为鹏,扶摇直上,转瞬到家。他心中很奇怪,从永兴楼到家的路并不算长,平日里他骑马很快就到,今儿不知为何,他感觉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可还是到不了,难道是这匹马已经老弱,脚力不比以前强健?这样胡思乱想着,终于,子西勒马转向,一路狂奔进了乌衣巷,门上几个小厮正团团转,显然是在等待他家公子。
子西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小厮,拔腿冲向嵇筱的房间,过了前堂,过了中堂,再过了后堂,右转,嵇筱院门口丫鬟们一团忙乱,子西推开她们,几步便已经站在了屋里,一屋子人都被他吓了一跳,他看到王夫人在,立即单膝跪下称:“母亲,筱儿她怎么样?还好吗?“
王夫人看他一脸大汗汩汩流下,连衣裳领子都湿了一大片,语气里带着心疼宽慰他:“太医在里面,你快起来吧“。
光阴似乎是用嵇筱疼痛的呼喊声来计量的,时而快,时而慢,子西坐在王夫人身边,手心里攥出的汗湿了袍襟,陆婉陆婓亦悄悄陪伴。晚些时候,王蒙也回府,闻知嵇筱生产,也在书房静静等消息。
天黑下来,丫鬟们满屋里点起烛火,屋里亮堂得如白昼一般,都一天了,还不见动静,王夫人心里有些烦恼,与还来请王夫人先吃晚饭,王夫人不言声,面无表情看了一眼丫头,与还立即噤声垂首退下。
“禀报王将军,恐是有些不好,万一时刻,保全大人,还是孩儿?“太医一头大汗冲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子西面前。
“你说什么?“子西怒目圆睁,厉声大喝一声,”呼“一下子站起来,屋里顿时更加安静,所有人的心仿佛跌入无底深渊,唯独陆婓心中暗自高兴。
“现在情形难以判断,见红愈来愈多,孩儿只头生出约半,求将军示下,万一时刻,保全大人,还是孩儿?“太医又重新说一遍。
“废话,当然是保全母亲“,子西几乎是在怒吼,嘶哑的嗓音大到仿佛能震塌房屋,太医慌忙爬起来又进去。
陆婉看着子西,眼神似明似暗,王夫人拉过子西坐下,说嵇筱和孩儿都不会有事的,不要紧张。
陆婓装出一副十分着急的表情,走到子西旁边,假意安慰:“姐姐不会有事的,这几天太医来诊脉,都说姐姐胎象很稳,姐姐命大,应不会有意外。“
没想到子西听到这几句话,两眼看着地面,只慢吞吞、硬生生说了这么几个字:“闭嘴,不许说‘意外’“,陆婓红了眼眶立时退到一边。
夜渐渐深了,王蒙不时派丫头子过来探听消息,这时候孩子还不出生,他也十分焦急,在书房里捻须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