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过去,这日正是夏日午后,子西收到嵇筱来信,信中说父亲母亲俱各安好,两个孩子已经会咿呀学语,蹒跚学步,望他在徐州安心督军,莫要牵挂家事。子西阅罢,折起信笺托在掌中,仰头想着两个孩子歪歪扭扭扑向他的样子,该多么温暖幸福。出一回神,他拿过一副信笺,给嵇筱回信,子西一年未见妻子,思念如发,细细长长绵绵密密,都洋洋洒洒在这方寸信纸上,末了,子西蘸了蘸墨,写到:原要接你与一双孩儿来将军府,只是爹娘年迈,无人承欢,你在膝下替我全“孝”之名,我才能在此安心于尽“忠”之事,感念贤妻,无论梦中醒时。但望善自保养,来日相见,愿姿容依旧。
子西封好这封,又另写一封与父母,叫温修进来,令他着人快马加鞭,将两封信送往建康。
徐州城外,有一片湖,碧波浩淼,水天一色,景色甚是动人,这日是个大晴天,下午子西叫了顾江、石原、谢亮,还有几个主要将佐,同去宴饮。
有兵丁事先在湖边打扫出一片地方,搭上凉棚,棚下,则是几案高椅,呈雁翅般两面排开,案上美酒佳肴齐备。子西他们一行人,皆锦袍亮甲,下马入席,极目四望,各自赞叹徐州好风光。子西坐在正中间,右侧是石原,左侧是顾江,顾江左侧是谢亮,其他将佐依次排下。湖面一阵微风拂来,将杯中酒香,直送入众人肺腑之中,子西情不自禁,举杯赞叹:“湖光潋滟,酒送香风。话说这徐州真是人杰地灵、人民悍勇,佳酿名泉,不由外求,真乃龙兴之地啊。”谢亮和石原等立即起身附和,顾江只是“嗯”了一声,便自顾自喝酒。
这几个人中,只有子西喜爱文墨,其他人都半通不通,不好作甚雅致酒戏,故虽说是盛景难逢,却也无甚文字可记,几个人迎风对酒,开怀畅饮,间错说些城中青楼趣闻。这一场豪饮,直到日薄西山,湖面瑟瑟。将要回去,子西问主管粮秣的将官:“我听得朝中消息,北伐之事,不日将朝议,如今粮草能备用多久?”
“禀将军,石中郎此前吩咐末将备三月粮草,故末将备了三月所需。”那位将佐站起来看了一眼石原才回禀子西。
子西脸上勃然变色,他心想此前他吩咐下去,需要备四个月的粮秣,他怎么如此胆大,敢违抗自己命令,而听石原的,而且此刻石原并不站出来解释,子西正要发作,顾江靠近子西说:“若是北伐行军顺利,三个月粮草也够,卫将军,此事先便如此吧?”顾江的眼神十分严肃,子西迟疑一下,说了句:“嗯,三个月也够,今日散了吧,其他人先回城,顾长史,听说袁姑娘有了身孕,你这门亲事,还是我成全的啊哈哈,咱们两个说说这事。”“哈哈,好。”顾江难得露一个笑脸。
子西问袁姑娘脾气性格怎样,顾江唯有微笑,仅答一个“好”字,看其他人在前面走得远了,子西才换了话头:“今日之事,顾老兄你怎么看?”
“卫将军,你是说……”顾江话说半截,子西打断他:“你我不要客套,兄弟相称便可。”顾江不同意:“这不合规矩。”子西哈哈一笑:“咱们两个,在我大哥子田的婚宴前一天,因争吵相识,后因袁姑娘又折腾一场,却没有断了交情,反而更知底,兄弟相称,不为过。”
顾江低头想了一下,“也罢,老弟,你是想问我,只有那一个将官听石中郎的,还是大部分将官都听他的?”
“正是。”
“据我平日里观察,应是大部分将佐都被他拉拢,今日之事,只是冰山一角。之所以此前不提此事,是原以为石中郎为司徒老大人收养,你与他定然情同手足,他的人,就是你的人,如今看来,并非如此。算起来石中郎能如此迅速树立威望,还是从他在校场手刃前徐州刺史门下起始。”顾江平素话不多,此时开言,却丝丝入扣。
“如今这样局面,必须整治,否则我堂堂卫将军,令出不行,这不是叫人笑话吗?”子西阴沉沉的脸,映衬着如血般的残阳,似是铅铸,十分可怖。
“这事也简单。”顾江轻轻拉一下马缰绳。
“嗯?”子西皱眉,侧脸看着顾江,寻求答案。
“他这威望怎么来,就让它怎么去好了。”顾江语气十分轻松。
“你是说?杀了他?”子西眉头锁得更紧了。
“嗯。”
“不行,杀了石原,我如何给伯父交代?”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情况有变,当然要相机而动,心存牵扯,如何决定大事?以后两军阵前,哪里容得你这许多犹豫思虑?做大事,又何拘小节?此其一,其二,若是你不动石中郎,你能否敢保证石中郎不动你吗?”顾江轻快的语气,又变得严肃无比,他圆圆的双眼,浓浓的眉毛,一动不动瞅着子西。
子西被顾江盯得心里乱了神,他信马由缰走了一箭之地,忽然心中明白过来,是啊,做大事,何拘小节,何况是北伐这样的千秋大业。他还想起吴郡阵上,石原暗害自己,何其果断,下手何其阴狠。
“好,找个罪名,择日我令人斩了石原,这也是为大局计较。对了,老兄这个消息你千万要保密,除了你我之外,不令第三个人知晓。”
“我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顾江看了看后面,子西和自己的几个小厮远远跟着。“但是,不杀人的将军,不是好将军,石中郎,还是你手刃了比较好吧,一来给自己壮胆,二来,也叫其他将佐看到,你虽是文人,但手段也相当凌厉。既然你当我是兄弟,我也推心置腹。”
“手刃?”子西停住马,死死盯住顾江,就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嗯。”顾江语气又随意起来,他甚至还对着子西笑了笑。
“且容我思量。”子西心中很是怯弱,长这么大,他确实还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卫将军府中,他也想起自己虽是将军,可双手从未沾血,北方胡人兵士,可不似张琦那般对自己手下留情,内心深处他一直非常害怕流血。有时候他渴望去杀人,冲破内心恐惧战争的枷锁,可是要手刃石原这样一个自己打小熟悉的人,他对自己没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