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西回来,陆婓服侍他换完衣裳,丫鬟们已经摆好晚饭,子西摇摇头说自己不吃了,叫陆婓自己去吃。陆婓见他脸色煞白,仿佛是受了惊吓,又似乎带着怒气,她也不敢问,只是另叫人备一碗绿豆汤来。
陆婓饭毕,端着绿豆汤来至子西书房,书案后无人,陆婓转至书架后,子西手里无书,靠在榻上怔怔的。
“既不吃饭,喝了这碗汤解暑吧。”陆婓跪坐在他对面。
子西抬头,是陆婓那双细长的眼睛,此刻,他多么希望眼前人是嵇筱,嵇筱那双如星星般明亮的眼睛,只要看着自己,他就会觉得宽慰、安心,而今,人在青山外,他有些无奈。
看子西不答言,陆婓小心翼翼握住子西的手,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吗?”
意识到这不是嵇筱的手,子西厌恶又烦躁地抽出自己手来,扭过脸去:“你回去吧,我有些事须筹划。”
一年多以来,每日陆婓照顾他起居,晚间陪他读书,偶尔一些军中事务,也帮他出谋划策,可是为何今日,他如此烦恼自个?陆婓想不明白,也不想再想,或许她一开始就不应该嫁过来,她眼中泪水盈出,有些看不清眼前景物,出门的时候差点撞在门框上。
陆婓出去,子西才明白自己这样言语,伤了陆婓的心,可是不爱一个人,叫他如何交心与她?许是太年轻,他无法强迫自己心意。他默默走到什锦阁子跟前,在最上面的角落搬下来一个紫檀盒子,盒子里是一年多以来嵇筱写给自己的信,他一页页打开,平铺在地上,竟然占满了什锦阁子后面所有的地方,这一个个清秀、又不失骨力的字,看得出来每一个都是一笔一划认真写上去。
“筱儿,我该怎么办,我骨子里的懦弱,只有对你才可以坦白,我害怕,我不敢亲手杀了石原。”子西回靠在榻上,看着一地的信自言自语。
外面下起雨来,滴滴答答,窗户里透进一丝凉意,这让子西觉得身心都很放松,他就这样朦胧睡去。他带着温修,骑着自己那匹枣红骏马,回到建康,来到乌衣巷口,他心知“回家了”,翻身下马,狂奔向自己房间,禾儿在嵇筱怀里咿呀学语,山儿看见他站在门口,怯生生喊了一声“爹”,他抱起山儿,走到筱儿身边,一同笑赏珊瑚,他抬头吩咐丫鬟去备些果子来,却看见石原手持利刃,刺透自己胸膛。
一时之间,血喷满嵇筱脸庞,她和两个孩子,抱着自己哭喊交织。子西觉得胸中一口气悠悠散出,他拼命用尽最后一点神识,睁眼看了看嵇筱,她的一双星眸泪珠飞落,如流星一般灿烂闪烁。
“轰,轰轰”,两声惊雷,在头顶炸裂,子西睁开眼,一道闪电从天劈落,发出耀眼的、冰冷的光,子西慢慢抬头,地上嵇筱的信,还一张张静静躺着,在闪电的光亮中若明若暗,他一封封收起,重新放入那个紫檀匣子,然后回到窗户边,听外面雷雨交加。雨真大啊,雨幕仿佛从天地相接的地方汹涌而来,裹挟了所有的房屋树木,花鸟人烟,令人感到孤独。子西喃喃自语:“你敢亲手害我,我为何不能亲手杀你?”
第二天,子西叫顾江到后花园议事,身边伺候人等一律退下,子西先在花园等着,顾江稍后即来,躬身参见:“见过卫将军。”
子西道:“坐吧,我说了无人处你我兄弟相称,这些礼数都免了吧。”
“我知道你动不了手,还是叫侩子手来吧。”顾江自顾自说,带着一点挑衅的味道。
“你怎么知道?”子西的语气里充满杀机。
“那我冒撞了。”顾江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石原网络党羽,图谋不轨,插手粮草筹备事宜,导致粮秣不济,破坏北伐大业,其罪当诛。”子西一口气说完,目光坚定。
“嗯,这也是事实,夜长梦多,就明日如何?”一只虫子落在顾江左边的袍袖上,他右手食指和拇指扣起,弹落飞虫。
“好,就明日。”说这个“好”字的时候,子西心猛然跳了一下,十分紧张,他立即深呼吸平息心绪。
第二天清早,太阳甫一出来,便令整个大地燥热起来,将士们刚刚操练完毕,顾江温修陪着子西来检阅。子西站在太阳下面,看着眼前整齐的队列,左手紧紧捏着佩剑的剑柄,“石中郎”,子西提振中气发令。
“喏”,石原上前一步。
子西走到他面前,两个人几乎是脸贴着脸,子西看定石原的双眼,心想:“原来他的眼神如此复杂,从小父母双亡,被王坚收养,后来去吴郡一同平叛,守零陵,驻武昌,而今到徐州,他都经历了什么?”
“卫将军”,子西不言声,石原略觉诧异,轻轻叫了他一声。
子西不理他,退后一步,右手一挥,顾江面对大军,声音朗朗,宣读石原罪状等等。望着顾江嘴一张一合,石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张大了嘴,看看顾江,又看看子西,顾江话音落下,校场安静的一片死寂。
石原正脸转向子西,欲要质问,却见子西拔出佩剑,一道白光,向自己飞射而来,他想躲开,可是这剑来得太快了,他躲闪不及,剑锋穿透衣甲,最初触及皮肤的刺痛令他无法忍受,但这痛很快被一种飘然虚无的逃离感替代,因为宝剑已经穿过心脏,他倒在地上,倒在一片灼热的气浪中。
石原气息全无,只剩下无法瞑目的双眼,瞪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子西拔出剑,剑尖朝上,剑身上石原的鲜血,兀自流下,糊满了他的右手——血还是温热的。
子西不记得之后自己说了什么,也不记得怎样扳鞍上马,回卫将军府。明明是大热天,可是他心里、以及身上都忽冷忽热,仿佛大病袭来,他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包括陆婓,只叫顾江和温修来服侍。
温修端来一碗稀粥,慢慢喂子西喝下,他知道公子是今日杀人受了惊吓,也知道石原曾暗害过公子,可是他不明白公子今日为何要亲自杀死石原,这样事,其他将官代行不就好了吗,可他不敢问。临行前,王蒙王夫人嵇筱都与他吩咐过,他只要照顾好子西,便算大功一件,所以他只想公子好起来。
顾江一个人坐在旁边,把玩着自己的飞刀。子西昏睡过去,至晚方醒,温修惊喜地喊:“公子你醒来啦?这就好,这就好,我下去再弄点吃的。”子西点点头,温修退出轻轻掩上门,顾江把飞刀收起来,说了一句:“以后杀人多了就不怕了,北伐战场上,胡兵骁勇善战,谁害怕谁先死。我知道你曾去平叛,可是那次你遇到的是张琦,那是我江东名士啊,哪怕性命攸关,都忠义两全。唉,可惜了,可惜了!”顾江连连叹息。
“张大哥”,说起张琦,子西也叹气,是啊,事情过去有几年了,每年张琦的祭日,他都会私自备了酒菜祭奠一番,如今想起,仍然伤感不已。
顾江起身要走,子西忽然问道:“老兄,难道你不怕杀人吗?”
屋里暂时静默,“我自小性格鲁莽,好勇斗狠,我好武斗,就好比你好文墨,你问我为何不怕杀人,便好似问你为何不怕作文。你好生歇息,府里今日有些事务,还得我这个粗人去料理一番”,顾江说完抬脚去了。
石原被杀的消息传到建康,王蒙一家人都松了口气,可是王坚鲜见地暴怒,全府上下,每个人连走路都轻手轻脚,大家都知道王坚今日发怒,万一被哪里做的不合适被王坚看见触了霉头,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王坚拿着子西的信,冲高夫人吼道:“这小子才过去一年,就杀了辅佐自己的人,算什么本事?”
高夫人安慰他:“事已至此,老爷就容他犯一次错误吧。”
“不行,他其实根本不懂兵事,我要再派一个人过去,否则这小子坏了北伐之事,我如何向朝野上下交代?嗯?”王坚在地下来回踱步,一边数落子西,一边不停挥袍袖。丫鬟正好端了两杯茶进来,王坚接过一杯,尝了一下哗啦一声扔在地上,骂道:“这茶这么烫,你是做什么的?滚出去,来人,革了她这个月月银。”丫鬟立即连声认罪,跪着收拾了残渣退出去。
高夫人皱了皱眉,“咱们子田被冤杀的时候,也没见你发这么大脾气,老爷你是怎么了?”
“喔?”被高夫人一声提醒,王坚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如此,是的,以他多年历练,早已喜怒不形于色,今日确实太过反常,他没向高夫人解释,坐下闷了一会,令人备车,说有些朝务,要去一趟吴王府,高夫人给他递上羽扇。
出了府门,王坚脸挨近车帘,沉着嗓子说:“去含香楼”。车外随行的小厮答应一声,并派了一个家丁先去含香楼知会老鸨,要她先预备着,然后人车迅速调转方向,奔含香楼而去。
“吆,大人你一个人来了呀,今天我这里有一个新鲜的姑娘,哎呀,那脸蛋儿水灵的,捏一把,嫩着呢,我去叫他过来?”看王坚脸色不好,老鸨连忙用新鲜姑娘吸引他注意力。
“叫春瑶来,其他一个不要。”王坚脱了外面的纱衫子,丢在老鸨怀里。
“好好,我这就亲自去叫他,大人先请进屋稍作歇息。”老鸨一面折好王坚的衫子,一面颠儿颠儿去了,她隐隐觉得今天王坚气色不对,但愿无事。
春瑶进来给王坚请了安,还是那样冷冷的表情,王坚叫她服侍自己沐浴,春瑶答应了。水温正好,香花瓣瓣,春瑶舀起一勺香汤,缓缓从他脖颈、双肩淋下,王坚长长舒一口气,抓住春瑶的纤纤玉指。
“大人”,春瑶心中一紧。
王坚双手用力,水声“哗啦”响起,春瑶一下子跌进浴汤里,王坚把她抱在怀里,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女子,眼神清澈,淡然,尽管她不施粉黛,但皮肤仍然吹弹可破,她鼻息短而急促,应该此刻非常紧张。王坚满是皱纹的右手,轻轻去解她的衣衫,春瑶低头双手摁住王坚双手,虽然不说话,可是拒绝的态度十分坚决。
“怎么,不愿意?”王坚问。
“谢大人成全。”春瑶说着手扶住浴池边,一身衣衫淋漓要起来。
王坚又一把拉她下水,“说吧,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大人,大人,我……”春瑶只头露在水面上,一脸惊恐,眉尖重重挑起,“大人,小女子素有小小志向,人人都知。”
“志向?唉,石原可惜啊。”王坚笑了笑,按住春瑶,拉掉她的衣带,强行进入,春瑶泪珠奔涌,如珍珠般滚落水中消失不见,她手推脚踹仍然抵抗不过,遂在王坚肩头深深咬下去,王坚不顾疼,水中大动,他脖子里血管凸爆,两眼血红。须臾事毕,水中浮现一片殷红,与红色的花瓣纠缠在一起,仿佛一团烈火,烧尽这整日嬉笑怒骂的含香楼。
王坚也不安慰春瑶,自己穿上衣裳拉门出门,老鸨和几个含香楼的姑娘们伺候在外,正急得抓耳挠腮——她们听到里面春瑶的挣扎喊叫,可是被王坚的小厮拦住不得入内。此时见王坚出来,老鸨立即哈腰问好,王坚不搭理,吩咐人留下重金,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