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三姓祠堂,供奉着林、黄、张三姓氏族的祖先。西洋人入乡随俗,上前恭敬一拜。
里正请他入座,奉上清茶,二人客套几句,品茗一番,便谈起随后的考察事宜。待一切商议妥当,里正便让人为他打扫客房。
“先生舟车劳顿,且先安顿下来歇息,明日再行参观不迟。”说着,已有人替他拿起行囊,朝西坊而去。西洋人再三致谢,跟着那人走出了祠堂,刚行了几步,里正忽然想起一事,叫住他道:“威德尔先生,这几日可否在鄙村学堂为孩子们讲上几堂课?”
西洋人一愣,显是没反应过来,里正接着说道:“先生万里独行,见多识广,鄙处虽闭塞寡闻,也懂得遇高人不可交臂失之,这与先生的’过宝山不愿空手而归’,源同一理呀!”
西洋人这才明白过来,里正这是让他掏点食宿费呀!他有官方路引,随便借宿几日,里正自不好收他的钱,可一个外人来此白吃白住,谁也不乐意呀!给村里当几天教书先生就算交食宿费了。于是,西洋人笑着点了点头,里正朝他拱手一礼。
西洋人来到二楼,一眼瞅去,廊道幽深,房间鳞次栉比……他的客房在土楼西边靠中间的位置,村民把他带到,便放下行囊,匆匆离去。他来到门前,弯腰挑帘而入,房内朴素异常,却干净整洁,他常年在外奔波,有个落脚的地方已经很好了。进屋随手扔下行囊,他便一头栽进松软的床铺,久违的满足感充斥上心头……这时,楼下摊贩的叫卖声与孩童的喧哗声渐渐稀薄,西洋人透过窗户依稀看到那个少年和老爹仍在摆摊,一坐一立如木雕石塑……这两个人总给他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是充满烟火味的人间立着的两尊石刻,透着异样的气息,不似出自凡尘……
正当他沉思之时,门外忽然传进一个沙哑的声音,“……听说了没?黄老三最近手头儿可不干净!”一个尖嗓门回应道:“黄老三?哼!他不是攀上海王门的大腿了嘛!”
“听说这个海王门可了不得!当家的叫王风海,刚出道没几年,就在咱们福海一带混的有头有脸,据说府台大人都给他几分薄面……”
“黄老三攀上这高枝儿,兔崽子贼走运……”
“哼!我看不见得。”
“你就甭酸啦!有本事也上啊!”
“……你还不知道呢?!咱们四里八村的古坟给人刨了这事儿,闹得是沸沸腾腾、乌烟瘴气的!据说就是这个海王门干的,好像是在找什么宝贝……”
“难怪最近黄老三总是晚出早归,整个人跟魔怔了一样,一身子土腥味儿,没准儿扒古坟的就有他一个!”
“别瞎说,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
……
西洋人躲在窗后,听了个七七八八,此时回想自己一路走来,总有人拿异样目光看着他,防贼一样防着他,原来是出了这档子事儿,他在心中告诫自己行事要再三谨慎。
次日一早,他刚醒来,便被请去了村里的学堂。这是坐落在村西头儿的“三姓义学堂”,是林、黄、张三个姓氏大族凑在一块儿,广置学田、捐献膏火,集资筹办的民间学府,以供族内子弟启蒙求学。
与村中的土楼不同,这座学府是砖木结构,坐西向东,由门楼、天庭、走廊、中庭、正堂、仓房、厨房和围墙按中轴对称所建,占地大小不亚于村里最大的土楼,由此可见,古谣村颇为看重子弟教育。这一点让西洋人詹姆士大为称赞。
詹姆士来到学堂外,远远地便看到门楼上题着一副对联,“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字体清瘦,风骨非凡!隔着高墙已听到里面书声漫漫,而另一头炊烟绵延升起,想来正是在为子弟们准备早饭。望见这一幕,詹姆士腹中咕咕叫了几声,吞咽了下口水。
走进学府,一路望去,青砖墙基、墨黑瓦檐,绿釉瓷砖雕花窗,灰塑门洞飞檐亭……檐廊墙顶处处是墨色书画,“钓鱼图”、“春牛图”、“孔子讲学图”、“孟母三迁图”、“少年游”、“劝学篇”、“忠孝礼智信”……詹姆士边走边看,一路观来,竟将壁画上的来历说的头头是道,听得引路小哥啧啧称奇,可见他来东方之前下过一番苦功。
“先生好学问……”一个儒雅的声音传入詹姆士耳中,他侧头一看,是位样貌同样儒雅的教书先生,正站立一旁拱手相待。
“先生生于西方,却精于东方,东西贯通,身兼数学,万里寻访,博闻强识,真乃张某人凭生所见之奇人也。”那教书先生一口气说完,流畅之极,儒雅至极,让人听着格外舒服。
“啊,哈哈,您谬赞了!不过,恕在下愚钝,敢问我们初次相见,您为何对我有如此高的评价呢?”詹姆士不解道。
“方才先生一路品评,在下碰巧听到,您这番学问纵使我邦人士亦有不如,何况先生生于异邦,以西学视角审视东方文化,别有一番见地,张某深感钦佩!”说着,他竟躬身一礼。
詹姆士受宠若惊,忙道:“不敢,不敢!”
“詹姆士·威德尔先生,如蒙不弃,还望给古谣村的子弟们讲上一课,让他们也同沾雨露,张凤仪感恩不尽!”原来这位先生叫张凤仪,詹姆士见过无数东方的儒生名士,这位张先生是最让他钦佩的一个!求学若渴,对学问赤诚如斯,毫无地域之见,堪为儒家之杰!
“哪里,能遇见先生,也是我詹姆士的荣幸!”他激动的说道。
二人一起来到正堂,数十个少年正捧书奋读,正堂两侧各有一间屋子,分坐着上百个童生,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张先生走进正堂,冲着少年们一举手,霎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放下书本盯着他,张先生对少年子弟们侃侃说道:“古谣村的子弟们,今日有一位异邦饱学之士莅临我们学府,学问不分先后,不问地域,能者为师!而良师有三,师德、师严、师多闻!詹姆士·威德尔先生正是这样一位良师益友,今日有幸请他来为我们开辟未知的领域,大家欢迎!”
话音甫落,只听一阵惊天动地的掌声如雷引动,少年们使出了最大的力气,拍得手掌殷红,引得侧屋的童生们也纷纷走出课室,围满了中堂,一个个探头探脑,新奇不已。
詹姆士满面红光,显得有些局促,他腼腆地挠挠头,朝讲堂走去……刚一踏上讲台,却被脚下的砖缝绊了个趔趄,堂下轰然大笑。詹姆士更加局促不安,手抖得厉害,不知放到哪里好。张先生咳嗽了一声,堂下立时便安静下来。
詹姆士整理一番情绪,清清嗓子,冲着大家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望着台下和周围殷切的目光,终于开口说道:“呃,我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就从我为什么来东方说起吧!”台下立时来了兴趣,一个个精神抖擞,等着听这位西洋人的传奇故事。
“我从小便对东方痴迷不已,我最崇拜的人就是马可·波罗,他的《东方见闻录》我看了无数遍……当我长大以后,我立志要成为一名冒险家,来东方探险,寻找那些儿时听到的传说与梦想,我相信,那些传说绝不是子虚乌有,也不是表面上看到的样子,他们一定有着更深的秘密,等着我去证实……那一天,我踏上了人生中的第一艘巨轮……”
詹姆士为大家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从未听说过的西方钢铁巨轮、蒸汽机械、转轮手枪、巴黎香水……到天竺的神秘古堡、东南亚的佛塔地宫……所有人都听得入了迷,讲到紧张处,大家连呼吸都变得局促起来。
忽然,堂下一个声音打断了詹姆士的讲话,那是个中气十足的少年声音,从房子的角落里传来,“你到底在寻找什么……”
这一声就像是投入平静湖水的石子,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中堂里瞬时嘈杂起来,大家纷纷寻找打断詹姆士讲话的人,对其报以不满。詹姆士注意到,说话的少年正坐在堂下角落里,一头黑发披散着,与周围的“辫子军”迥然有异,正是昨晚撞到的那个少年,此时再次见到,心下不禁生出异样的感觉。听他发问,更是切中自己话中要害,不由对他的兴趣更添了几分。
众人看清是那少年,竟都不再言语,似乎对他有所忌惮。大伙虽然不满詹姆士被打断,可静下来回味一番,发觉詹姆士方才讲了那么多,确实是毫无头绪,漫无目的,竟像是少了一条主线,似乎有意隐瞒了自己探险的目的。
“我并非刻意隐瞒要寻找的东西,而是这个东西太过匪夷所思,我怕说出来,你们会不信……”詹姆士一改往常的神态,少有的深沉起来。
“是什么?”
“先生,快些给我们讲讲吧!”
“是啊!先生,我们相信……”
……
詹姆士一言已出,便后悔了,这不是反吊人胃口吗?堂下的沸腾便是实证。他禁不住孩子们好奇的逼问,有些人甚至拍起了桌子,而张先生例外的没有约束那些孩子,兴许他也好奇的紧。孩子们见状似受了鼓舞,更是见风扯旗!逼宫之势已成,詹姆士骑虎难下,看来非要倒出秘闻才能善了了。
“我来东方,是为了……”他话一出口,众人喧闹之声便如退潮般安静下来。
“寻找……”
“龙……”当最后一个字迸进众人耳中时,堂下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孩子们包括张先生在内,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骤然,一个孩子憋不住气,噗嗤笑出声来。接着,便是哄堂大笑,笑声几欲将中堂的屋顶掀翻。张先生虽然没跟风,却也是摇头苦笑,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詹姆士痴呆地望着下面的场景,一脸的平静,他眼中看到的是一群被教化蒙蔽了双眼的人……当望向张凤仪先生时,他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失望,为什么连他也如此短视、如此庸俗呢?他心中怅然若失,正欲颓然离去,扫视间,却看到墙角的少年没有笑,而是依旧平静的看着自己,眼中闪出了异样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