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矮墩墩的粗壮结实的老者,身上的衣裳虽破烂,但洗得很干净,打着赤足,衣袖高高挽起,露出饱经风霜青筋毕露的一双大手。
脸上虽说皱纹堆累沧桑无限,一双不大的眼睛却饱含笑意,闪动着海水般令人愉快的光泽。
他摇着一只破旧的小船,船舱里有几尾鱼,正在渔网里跳来跳去,船尾系着根粗大的缆绳,其中一头用铙钩牢牢搭在俺的小筏子上。
不用说,这是个在海上讨生活的老渔夫,莫非他也是被怪兽吞进肚子里,俺跟他才有缘在此相逢?
这里就像个避风港,自成一方世界,外面仅一水之隔却凶险黑暗如地狱之门。
由于多日不见光亮,俺的眼睛一时还不能很好的适应过来。
俺连连揉眼,也只能凑合着瞧个大概:俺既惊奇于眼前这画风突变的环境,更惊奇于这从天而降的老渔夫。
瞧他腰不弯背不驼精气神十足,是什么力量教他在怪兽腹中还能保持这等气色?
而且看他周身上下的装束,竟似在此生活了许久,莫非他已心灰意冷、再也不想逃走了吗?
俺惊疑不定地瞧着他,他也颇感兴趣地瞅着俺,在其笑容背后亦难掩惊诧:一只猴子独自泛舟大海,这怎么可能?!
过了好一阵子,俺终于憋不住率先开口道:”俺说老哥,刚才俺拼命喊你,你怎地也不回个话?”
他抬手捏捏自己的嗓子,轻轻摇摇头,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笑容。
哦,俺明白了!他不是不想开口,只是发不出声音——莫非他是个天生的哑巴?
俺冲他拱拱手,感谢他出手相助之恩。
他照例摇摇头,笑容亲切而友好。
俺本来还想开个玩笑,问问他到底是人还是鬼,可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便再也说不出口。
其实哪怕是鬼俺都觉得有几分亲切,毕竟在这可怕的怪兽肚子里,随便一个活物都教俺觉得不再孤单。
又默默瞧了俺一会儿,他忽然摆摆手,那意思是叫俺跟他走。
他默默转过身去,开始操橹划船。他的背影孤独而倔强,同时又充满巨大的谜团。
俺被他牵拽着被动前行,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回俺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沿途的风景。
四处都有光,有强有弱飘忽不定,跃起的鱼儿清晰可辨。
抬头仰望,极高处似有一道灰白色的穹顶覆盖着。
不时有水珠自高空落下来,”滴滴答答”犹似大珠小珠落玉盘。
清脆的响声中夹杂着回音,听来宛如音乐。
空气仍旧污浊腥秽,但比不久前黑暗中的光景好了许多。
不过这很可能是个错觉,因为身处黑暗之中,你全身所有的器官都集中于嗅觉——而此时的嗅觉很有可能会被视觉冲淡。
好在这里有些许微风,或前或后或左或右轻轻吹拂,虽不能吹散你心头的恐惧,至少能把秽浊的空气吹得清爽些。
沿途七拐八拐皆见巨大的骨骼:有些如犬牙纠结交错,有些密如排梳,有些则一柱擎天,更有些毫无规则或方或圆或尖或扁奇形怪状耸立着。
这些骨骼构成了无数涵洞,密密匝匝转得人头晕目眩。
俺自觉不是个路盲,也被老渔夫带得晕头转向七荤八素,忽东忽西像个没头苍蝇似的随他乱钻。
反观老渔夫倒是进退裕如,这儿一划那儿一绕气定神闲地在前引着路。
俺真疑心这是到了他家后花园哩!
划累了老头儿就蹲下,取出个烟荷包,用火镰打上火,手持烟枪”吧塔吧塔”抽起旱烟来。
俺凑过去,眨巴着眼瞧他抽。在烟雾弥漫中,老头儿的脸显得更神秘。
他一袋烟抽完,笑着把烟枪递给俺。
俺只闻了闻,便被呛得立即逃开去。他无声地咧嘴笑笑,继而在船帮磕掉烟灰,把烟荷包别好继续前行。
记不清过了多久,至少也该是大半天吧……俺猜?……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这是个高出水面的所在,用木板布条之类搭了个简易的帐篷,有床有桌有椅有凳,角落里居然还养着盆海生藻类,绿油油的颇为讨喜。
虽说寒酸简陋四壁萧然,但生活用品一样都不缺,老头儿甚至还有个小火炉能烧水喝哩!
小屋子和水之间有几级木质台阶,绿苔生于其上,踩上去”咯吱”作响。
水面上打着木桩,他的小船就系在桩子上,水涌来时小船东飘西荡,颇有些“飘飘何所似,江海寄余生”的意味。
他把自制的油灯点起来,往躺椅上一仰,随手掏出旱烟袋”吧嗒吧嗒”又抽开了。
俺好奇地摸摸这儿动动那儿,在此之前做梦也想不到在这怪兽肚子里居然还隐藏着这样一处神奇的天地。
看来老头儿已在这儿生活了很久,而且必定有段十分悲催的往事。
试想放着正常的日子不过,谁会闲来无事窝在这怪兽肚子里苦度余生啊?!
老头儿抽完烟便踩着”嘎吱”作响的阶梯来到下面的平台上,抄起一柄略带锈迹的小刀,开始拾掇用渔网打来的鱼。
开膛破肚刮鳞抠腮,整套动作熟练而有序,最后他又把鱼洗干净,一条一条穿在刀尖上。
直到这时俺都不明白他到底想干啥,可又没法子问,只能满腹狐疑地瞅着他行动。
老头儿照原路走上来,打开早已瞧不出颜色的五斗橱,从里面拎出个瓷罐,先在耳边摇了摇,才小心翼把里面的白色粉末撒在鱼身上。
接着他又拿出个吹火筒,弯腰把火炉里的火吹旺些。
直到穿在刀尖上的鱼儿被烤得”滋滋”冒油,香喷喷的味道直冲鼻腔,俺才惊讶地意识到人家这是在做烤鱼吃呢!
俺蹲在火炉边,一个劲儿吸溜鼻子。老头儿冲俺咧嘴一笑,撕下条烤鱼递给俺。
俺接过来胡乱吹一吹,便急慌慌地塞进嘴巴里——
还别说,味道真不赖,又咸又辣又鲜,最重要的是此乃烤熟的食物,比生着吃口感就是好!
唯一遗憾的是他这儿没酒,要是俺的椰酒还在就好了:“嗞啦”一口酒,”吧嗒”一口肉,——俺的乖乖,此时此刻还有比这更诱人的吗?!
他的小火炉真是个宝,不仅能烤鱼,还能借机烤烤身子。
怪兽肚子里虽说无风无雨,更无须担心海浪的侵袭,但阴冷潮湿,整个身子都像僵尸似的,如今被火一烤,四肢百骸甭提有多熨贴舒服啦!
俺注意到小火炉里居然烧的是木炭,真不知他是打哪儿弄来的!
老头儿也许是瞧出了俺的疑惑,等吃完了鱼便站起来冲俺勾勾手。
俺随他转至屋后,他回头冲俺笑笑,猛地拉开一道隔帘——哇,一间大库房赫然出现在眼前!
里面各式各样的物什应有尽有,虽说大半都已残破陈旧,但稍稍收拾一下将就着都还能用。
其中一个很大的乌木匣子引起了俺的注意,老头儿手脚麻利地掀开盖子,俺看到里面贮满了一捆一捆干燥整洁的木炭。
他颇为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的宝贝,俺震惊之余倒也大致看出了几分端倪:
显然他这些宝贝都是从怪兽肚子里得来的,而怪兽只能从大海里就地取材。
某些装载货物的船只被怪兽吞入腹中,船员们九死一生甚至九死无生,那些货物则顺利成章被老渔夫劫获,日积月累不断充盈,便有了这间神奇的库房。
事实的真相俺不曾亲见,但凭借推理,大致的情形理应如此。
沉舟侧畔,谁能料到这庞然巨兽正源源不断为老头儿输送生活物资呢!
这巨无霸无疑是害人的怪兽,但就老渔夫而言也着实拜它之赐,才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物质支撑。
吃罢了鱼,老头儿又把水端过来,敢情他还存储着大量可以饮用的淡水呢。
俺后来听老头儿讲过几种储水的方法:其一,可以把巨兽穹顶上滴落下来的水收集起来;
其二,某些鱼脬里找得到淡水;
其三,利用火炉蒸发海水等等等等。
有些方法是他从长辈嘴里听来的,更多的则是他自己慢慢摸索出来的。
知识的获得在于实践,其实把你丢到一个荒岛上,你也照样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生存专家,当然前提是你想活下去的话。
到了休息时间,老头儿把床铺让给俺,他自己则“吧嗒吧嗒”开始抽烟,等抽够了才合衣往躺椅上一倒,立时鼾声如雷,气势颇为不凡。
俺不得不拼命捂住耳朵,才能够勉强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