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二师兄的烦恼
“这猴头,带个破箍子就美成那样,真是不知道害臊!”
二师兄翻翻小眼珠,不满地小声咕哝着。
我心中暗自好笑:当初他获知桀骜不驯的大师兄还有道“金箍”管着,做梦都曾笑出声来呢。
众所周知,大师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师父念”那话儿”——”那话儿”就是指的”紧箍咒”。
头上戴个金箍对大师兄而言自是一种耻辱,然而曾几何时,也让二师兄好生羡慕呢。
平时大师兄爱拿二师兄打趣,有时一高兴还把金箍棒搁在他肩上,笑嘻嘻地蹦出去老远说:
”回头等你累了,俺再把钉耙替你扛上。”
为保持身体平衡,可怜的二师兄只好一边扛着铁棒,一边扛着钉耙踉踉跄跄往前赶路。
虽说他有把子力气,可须知大师兄的金箍棒足足有一万六千五百斤呢!
头顶烈日、脚下再崎岖难行,不消片刻他便呼哧乱喘,说什么也迈不开步子了。
”猴儿哥,我可……扛不动了,还是你……你……来吧,顺便把老猪的耙子也……扛上!”
”莫要客气,八戒,还是你来吧,论力气你可比老孙大多了。
若是实在没劲儿了,你就想着你那美丽动人的嫦娥姐姐正在前头等着你!”
闻听此言,二师兄更是一步也挪不动了,那壁厢大师兄早就笑弯了腰。
”弼马温,说好的回头等人家累了,你替我把钉耙扛上!自家说的话可不能不算数!”
二师兄气哼哼地说。
”言而有信,乃为人之本;——可你看俺’回头’了吗,嗯?!”
二师兄耷拉着耳朵不说话了,他这才知道着了大师兄的道儿。
不过他始终认为大师兄这是在耍”小聪明”。
”甭瞅我老猪看上去傻乎乎的,但咱这叫’大智若愚’——不在小处与他人计较!
你再看猴儿哥,净耍这种笑死人的小把戏!
当年要不是朝人家手心里头撒尿淘气,或许还不至于惹怒如来佛祖,一巴掌把他扇出去五百年开外!”
私底下他对大师兄如是评价。
见我没附和他,便赶紧找补一句:”甭管你信不信,老沙,反正我是信了!”
大师兄对自己信心满满自不必说,二师兄竟也有此“信我莫疑”的定力,只怕会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二师兄遭受戏弄,自然少不得要向师父诉苦,恳请师父主持公道。
”您顶好是把’那话儿’念上一念,好让大师兄知晓厉害,不敢再随意造次祸害他人!”
应该说二师兄很会演戏,瞧他低眉顺眼双手合什可怜巴巴的模样,在适当配上点肢体语言,唬得师父还以为他真遭受了多大委屈呢。
可把大师兄唤过来,师父也只是责怪告诫他几句,日后多加注意云云,并未如二师兄所愿启动真言教他满地翻筋斗。
如此一来,二师兄的日子越发难过了。
”这老和尚也忒偏心了,咱整日里牵马挑担铺床叠被降妖捉怪不说,还得处处遭那猴子戏弄!
再瞧咱师父,除了’阿弥陀佛’念个没完没了,任啥忙都帮不上!
不,倒也不是啥忙都帮不上,而是他越帮我这儿就越忙活!”
二师兄发发牢骚不难理解,可他也不想想:
站在师父的角度,怎么可能为了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将那令大师兄头痛欲裂的”紧箍咒”随意搬来使用!
如果说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师兄还有什么是让他感到害怕的,无疑便是这道”紧箍咒”。
如果说大师兄也有噩梦的话,那这道”紧箍咒”无疑便是他的噩梦。
想当年他大闹天宫被压五行山,漫漫五百载春秋,吃铁丸喝铜汁任霜雪欺凌,看花开花落雁去雁来牢笼难脱!
那时他感到的只有孤独与无助,却并不感到恐惧害怕。
”俺也想过了,就算菩萨不来搭救俺,俺也自有法子对付。
如来想让老孙低头,怕是门儿都没有!
俺老孙本来就是打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俺只当又蹦回去了就是,气死你如来老儿!”
生性乐观是大师兄身上最显著的特点。
当然还有胆大包天、从不知”害怕”二字为何物,更不愿受人管束我行我素恣意而为。
但自从观音菩萨授意师父,将那顶暗藏玄机的绣花小帽诱他戴在头上,这一切便都发生了改变。
至少从此以后,大师兄心里便平添了畏惧之意。
他曾嘶吼着摸出绣花针,将那顶绣花小帽捣成碎片!
可那道闪闪发亮的金箍却生了根般嵌在头上,休想撼动分毫。
他两眼冒火,举起铁棒发疯般扑向师父——
猛然间又丢掉铁棒,双手捧头在地上翻滚讨饶,说出他从未说过的”师父莫念、徒儿知错了”这等哀告示弱之言。
而在此之前,那是他做梦都无法想象的事。
这一幕发生时,只有师父在场,我和二师兄都无由得见。
对此,二师兄颇感遗憾。
在他列举的人生几大憾事里,便将此事列在其中。
当然,诸憾之首便是他在天庭时未能找机会一亲嫦娥仙子的芳泽了。
——这一点怕是连火星人都知道!
某日偶遇老君下界云游,二师兄忙扯着他的大袖拉至一边,偷偷问人家借一件诸如”时间机器”之类的法宝。
老君既或有之,自然也不会遂了他的愿。
”这牛鼻子老道真不够意思,我不过就是想借光回去瞅瞅当年师父念动真言时,猴儿哥是怎么在地上撒泼打滚儿的!
对了,你说大家伙儿都管他叫’泼猴儿’,是不是跟’撒泼打滚儿’有关?……”
二师兄沉浸在漫无边际的遐想中。
不过令他开心的是,虽然错过了前头那一幕,后来”三打白骨精”时却教他瞧个真切。
当大师兄奋起千钧棒,把白骨精幻化的妖魅一一打翻在地,慈悲为怀却又肉眼凡胎的师父一怒之下念动真言。
可怜大师兄纵有铜筋铁骨也消受不起,霎时丢棒捧头滚翻在地,又是挣扎又是哀告,凄惨痛苦之状令人不忍卒视。
要知道这可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横扫十万天兵天将、连玉帝都吓破胆的齐天大圣啊!
二师兄眯起两眼,倒背双手在旁边倒是瞧得津津有味。
待我实在瞧不下去,恳请师父放过大师兄时,他才随声附和两句。
事后还腆着肚皮跟大师兄套近乎:
”你说师父也真是,干么就为了个妖精动粗哩!
……要是猴儿哥你那金箍套在我头上就好咧,至少师父念起咒来,老猪也好替你在地上打几个滚儿不是!”
大师兄狠狠瞪他一眼。
”呸,要不是你这瘟猪在一旁煽风点火,师父哪至于把’那话儿’一念再念!
你在旁边瞧了热闹去,此刻又来充甚么好人儿!”
二师兄立刻嚷起来:”瞧瞧这猴子,人家好心过来安慰他,他非但不领情,还反嘴把老猪教训一通!
等下回师父再念’那话儿’,看谁还去救你!”
他那张大嘴可不是白长的,无论什么事由他嘴里说出来,似乎总教人觉得他有一大堆道理。
有理的事他占十分,没理的事他也要想方设法凑够十分!
此乃天赋使然,非后天之功也。
我曾与他同在天庭为官,那时便很惊讶于他那种能言善辩、万事皆有理的本事。
拿他酒后调戏嫦娥来说,若是换了旁人,早就按天庭律令”斩立决”了。
可二师兄面不更色心不跳,硬是凭三寸不烂之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成功说服玉帝王母免其死罪,仅仅贬往下界投胎了事。
二师兄对此颇为得意,表示将来定会写篇回忆录细说端详。
”——好教后人知道我老猪是何许人也!”
但让他稍感美中不足的是:他——堂堂一位天蓬大元帅,竟因时运不济一头扎进了猪胎!
”假如——我是说假如——当时我头脑足够清醒、反应足够敏捷的话,一见迎面趴着头老母猪,连忙施展开’燕子三抄水’的绝顶轻功,飞身形跳出圈外,也许老猪的命运就能从此改写喽!”
”那圈外要是一只老母鸡正在啄虫吃咋办,难不成你要变成个鸡蛋躺在鸡窝里?”
大师兄在一旁揶揄说。
二师兄垂下耳朵,口中兀自喃喃道:”就凭咱这身家,最低限度也得投个虎胎吧……
这般肥头大耳的模样,要是哪天嫦娥姐姐到访,叫人家怎好前去相会哩!”
说来说去,真正的原因还是在他那位长袖善舞、曼妙多姿的嫦娥姐姐身上!
也许正因为自知面貌丑陋,所以二师兄很爱跟大师兄呆在一起。
因为大师兄这位雷公脸的和尚比他更惹眼。
虽然屡遭大师兄戏弄,二师兄总算在心理上找到了些许平衡。
所以当大师兄有意无意间炫耀——至少在二师兄看来是炫耀——起头上的金箍时,二师兄心生不满也就不难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