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师兄看来,大师兄就应当视头上那道金箍为毕生的耻辱,时时以此为戒、夹着尾巴好好做猴才对。
可他似乎忘了大师兄的天性,在我印象中任何不愉快乃至痛苦难堪之事,大师兄很快都能抛诸脑后,就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在五行山下如此,戴上这道金箍也是如此。
刚开始大师兄自然也痛恨这道金箍,因为它的存在不仅让自己丢了自由,还会随时被师父教训一番。
更主要的是,它会给人某种莫名的失落感、挫败感,继而动摇你的自信心。
他——人人敬畏的”齐天大圣”,怎肯受这等窝囊气!
当着师父的面毕恭毕敬小心侍候,可在背地里,他不知用了多少手段想把那箍子弄下来——
用铁棒撬、使玄火烧、朝山石上撞……甚至唤来二十八星宿之中最具神力的亢金龙。
本想借其神力帮助自己,哪料费了九牛二虎洪荒吃奶之力、亢金龙晕厥三次都未克奏功!
那箍儿倒愈发金光闪闪不容逼视了。
在坊间一卷”传奇说部”里,作者大肆渲染这段情节,用考据的笔法证实亢金龙从头至尾共计放有一百零八个联珠响屁,以致体力不支才晕厥过去的云云,言之凿凿不由你不信。
屁乃人中之气,贵为神仙也不能免俗,放几个屁正是卖力的体现。
但如作者所言,则难免有夸大其词轻薄戏谑、以赚取廉价的笑声之嫌。
据我所知,这等低俗之作并不鲜见,比如某部描写一百零八位英雄好汉的书,无良作者秃笔一摇,竟冠以《孙二娘跟一百多个男人的故事》之名大耍噱头。
文人无行,于此可见一斑。
二师兄对此事也有一番说道:
”本来呢,我老猪不愿评价这种事,’屎尿屁’毕竟有点儿三俗。
俗就俗点儿吧,反正大家伙儿人人放屁,甚至连咱们端坐灵霄宝殿的玉皇大帝也不例外。
这可不是老猪瞎编,当年猴儿哥抡着棍子大闹天宫的时候,将玉帝一干人等赶鸭子般撵得四下逃窜,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史书上当然要给玉帝留足面子——为尊者讳嘛,不能说他吓得屁滚尿流差点儿拉一裤兜子屎不是!
不过事实总归是事实,他老人家边跑边放屁确有其事,因为好几个人都能作证明——尤其是赤脚大仙。
当时他正跑在玉帝前头,按理说他不能不顾君臣之分搞僭越。
可事发仓猝又值生死关头,大仙也顾不了许多了。
光脚的本来就不怕穿鞋的嘛,况且玉帝穿的又是那种中看不中用、又大又沉的’青云履’。
要搁我老猪早飞起一脚把它甩给赤脚大仙了,并当场宣读圣旨:命爱卿即刻穿上此鞋再跑,钦此!
都啥节骨眼儿了,玉帝要跑赢的不是孙悟空,而是在前头撒丫子狂奔的赤脚大仙!
正因为赤脚大仙跑在他前头,所以有了屁才憋住不敢放,要知道那可是’大不敬’之罪呢!
一直等到玉帝撒完第一个屁,他才敢偷偷排放边,放边还得边偷眼向后观瞧。
玉帝龙屁一出,那些马屁精们立马做出回应,’叮叮当当’响成一片,那场面才叫热闹哩。
其实也不能怪他们溜须拍马,最最主要的还是想保命。
你想啊:要是事后玉帝追究起来,只有他老人家一个人吓得屁滚尿流该多没面子,没跟着放屁的八成都得问斩!
要不怎么说’伴君如伴虎’呢,就连放屁这种事你都得当心点儿。
猴儿哥当然不是玉帝,他也不至于为个屁就要杀人。
问题是在亢金龙这些人看来,猴儿哥比玉帝更惹不起!
正所谓’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确确实实是被猴儿哥那顿棍子打怕了!
因此猴儿哥叫他来帮忙,第一他不敢不来,第二既然来了就得卖力气。
那怎么才能证明你在卖力气?
老亢用的法子就是放屁,据说一个屁下去把裤腰带都崩成了两截儿!
屁是虚的,可人家做人实在呀!
所以说莫要小看了这俗不可耐的’屎尿屁’——’道在屎溺’嘛。
你要仔细研究研究便会发现,咱这位虚晃一枪拨马便跑的’屁仁兄’里头可包含着好些人生的大道理!”
二师兄自诩为心理分析师,且有哲学头脑,于此观之倒也还有点意思。
同样是卑俗之物,他能于滔滔不绝中讲出一番道理,单凭这点就很不简单。
可他这人不禁夸,你一夸他便得意忘形满嘴跑马,所以无论他的言辞多精辟我都是一笑置之。
大师兄用尽了手段终不能如愿,直到有一天遇到个神秘兮兮的僧人。
那和尚破衣烂衫满脸污垢,手里摇着把难辨其形的破蒲扇,口中念念有词、两眼时开时阖迷离恍惚,颇有几分济癫和尚的影子。
据旁人讲,这是位云游四方的行脚僧,平日里扶危济困行侠仗义,得高人所授甚有一些法力。
和尚的法号唤作“僧扁”。
我不明白他为何要叫这么个奇怪的法名,但其扁平的脑袋倒真像被人迎头猛砸了一锤,甚至连鼻子都是扁扁的。
——只有两只尖耳朵怪模怪样朝上支愣着!
这种面相有人会说他面目可憎心肠狡诈,同样也有人会认为那是天生异象必非常人。
大概是济公和尚的缘故吧,我对这名这位名唤”僧扁”的同道倒没什么反感——却也亲近不起来。
大师兄似乎对他充满了兴趣……
其时我们正在某座寺院挂单,师父受邀为寺众讲法,因此少不得盘桓几日。
僧扁从不参加这类法事,他整日斜倚在罗汉堂外的廊柱上,不是捉虱子便是晒太阳。
碰上哪位虔诚的善男信女来求医问药,他便随手抓把土交给对方。
让人恶心的是,有时他竟将脚趾缝里的泥搓下来,抟成个小球球递过去!
不管他手上是何物,对方都要顶礼膜拜,然后满怀感激地接过去躬身而退。
每个人临走时,多多少少都要献上些供奉。
”……治得好病吗,施主,我是说你手里头那个泥球球?”
二师兄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问过求药的人。
尽管二师兄生得吓人,对方还是颤声回答说:
”扁大师可是位大医王哩,莫瞧他只是捏个泥球球,那可是法力加持过的圣药……不管得的是啥病,服下去准好!”
“敢问施主得的是啥病?”
”小人……小人脚心上长了个鸡眼。”
”鸡眼儿,我的天呐!”
二师兄对着我喟然长叹:
”老猪我从天上到地下,辗转十万八千里,活了一年又一年,时至今日才知道打脚丫子缝儿里头抠点泥下来,居然就能治鸡眼儿!
咦,猴儿哥跟老扁在那厢嘀咕啥哩,总不成也去找他治鸡眼儿吧?……”
大师兄果然跟扁和尚待在一起,时而低声交谈时而打个手势,样子显得颇为神秘。
二师兄用手拢住耳朵,听了半晌也没听出个子丑寅卯来。
”稀奇巴拉的!事无不可对人言,要是光明正大就该大大方方说出来,干么压着嗓子叽叽咕咕,好像生怕教别人听了去!”
”呆子,你又在背后叨咕啥呢,说出来让俺也听听?”
不知何时大师兄转回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叱喝道。
”放手放手,你这猴子就爱动手动脚的!”二师兄气哼哼地甩脱他,很快又眉开眼笑了。
”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治鸡眼儿找我老猪就成,干么巴巴的去找别人!
你不信,猴儿哥?
别的不敢说,治鸡眼儿我可是一等一的高手。
咱十八代祖传绝技,专治鸡眼儿刺瘊扁平疣,保证手到病除干净利索,而且收费合理童叟无欺,绝不会剜坏你弄疼你——
寒光一刀过,鸡眼了无痕!
不信你问问赤脚大仙去,哪一回不是我帮他治好的鸡眼儿?!
为表示感谢,他还送给咱一副金匾哩,上头写的是:鸡眼儿的克星瘊子的天敌——哎哟!莫揪我耳朵,此瘊非彼猴,我可没说你!”
但大师兄显然不是要治鸡眼,至于他和扁和尚之间的秘密谁也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是,第二天大师兄唬着脸四下寻找僧扁,可把寺院内外搜了个遍,依然没找到那位神秘的扁和尚。
”甚么僧扁,哼,俺看他就是个’僧骗’!”大师兄咬牙切齿道。
看情形他是吃了扁和尚的亏,大师兄不愿多说,二师兄也不敢多问。
不过让二师兄兴奋的是:扁和尚这一走,先前的”露天药铺”可就归他自己了!
他兴冲冲地斜倚在柱子上,边晒太阳边等顾客上门。
寻医问药者当然有,然而人家找的是扁和尚,对他这位肥头大耳的猪长老不感兴趣。
二师兄本打算借机赚俩小钱,可眼见没人搭理,只好没精打采地站起来准备走人——
一顶油渍麻花的破帽子忽然伸到他面前。
“行行好大师父,赏俩小钱儿吧……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二师兄一低头,嘿,敢情来了个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