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算，设计师的软肋，甲方的底线，争端的起源，世界的万恶之源。
汪芹王庆邦这套房，光是在加固结构、防水、重接管道等硬装部分就是一大笔开支，宋瑜不得不精打细算——尤其品质好的中式家具怎一个烧钱了得，软装的钱也不好省。
要不是芒姐出面，这样的单子宋瑜根本不会接。
像她这样略微闯出了点名气的设计师，还是非常爱惜羽毛的，生怕砸了多年经营出来的名声。要么不做，做就要做到最好。
至少也奔着冲奖去。
汪芹这套房确实不好做。陈梦咬着唇思考许久，用常年做工装的思维问：“我们可不可以把房门后退？”铅笔在那堵承重墙的黑方框边缘画了一道，“直接退到这个位置。”
小文歪着头看：“这样进门就看向主卧了。”
“问题是家具还是不好进，门是退了，墙不还在那吗？”小钱不以为然。
小覃灵光一闪：“那我们把另半边墙也一起退，退到和承重墙齐平，就没事了呀？”
“咳咳……”宋瑜不得不把他们扯回来，“墙你们是不用想了，不能动门也不能动墙，再说，一平方多贵啊，业主能同意吗？”
……倒也是哦。
陈梦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觉得小覃说得有道理，物业不同意我们在另一堵墙开门，未必不同意我们扩门。我们就这样……”
她又在图纸上刷刷画了几道线，“我们把大门后退到这里，原大门西扩三十公分，与承重墙齐平，这样就退出来一个玄关。这里可以再加一道门，不会损失业主的空间，搬运东西也会方便许多。”
一片寂静。
陈梦抬起头看向宋瑜，忐忑道：“宋姐，你觉得呢？”
她的眼神灿烂快乐，即使有两分忐忑也丝毫不影响眼睛中的光彩。宋瑜猛然恍惚了一下，她忽然想起自己从前做助理的时候，也是这样热切地看着她的师父，渴望得到他的肯定。
像是另一个自己。
那样拼搏着想要在自己的领域里取得成就的自己，年轻气盛，奋勇直前。
宋瑜微微笑了：“想得不错。”
陈梦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小文欢呼起来：“梦姐！你太厉害了！”
小钱也顺势鼓掌，居然还吹了个口哨：“陈梦！我们的偶像！哇哦！”
宋瑜好笑，闹了一会她才抬手做了个微微下压的动作，几个小助理顺势安静下来，闪亮的眼睛齐刷刷看着她。
“想法很好。”宋瑜评价道，“不过还有改进空间。”她说着，纤细葱白的手指点上那块被陈梦勾画出来的玄关，“不到两平方米的空间内放两道门，你们觉得有必要吗？”
小助理们纷纷愣了一下。
“扩门的想法非常好，”宋瑜看着陈梦的眼睛，再次赞许，“但是很可惜，我们也和物业争取过。由于建筑年代较老，他们还是不予准许，邻居也不同意。”
气氛猛然凝滞了一秒，纷纷响起失望的叹息。
陈梦低落地眨了眨眼，圆圆的眼镜片微微耷拉了下来。
“没事，”宋瑜拍拍她的肩膀，“我们做设计的，从来都是戴着镣铐跳舞。要不是困难，怎么到得了我们手上？”
“也是。”陈梦振奋起来，“定个小目标，拿个最佳设计！”
*
“定个小目标，先赚它十个亿！”
何侦兴冲冲地拖着行李箱冲出高铁站，一个半小时后顺利和穆唯瑾汇合。一见面他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了？”
穆唯瑾看看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何侦双眼一亮：“成了？”
见穆唯瑾没有出言否认，何侦一颗心落了地。合作多年，他哪里猜不到发生了什么？要何侦说，就是穆唯瑾抬一抬眉毛，他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做助理，他很有觉悟的。
何侦遗憾地长长叹了口气：“我来晚了，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穆唯瑾好笑：“其实不算晚。”
“嗯？”何侦纳罕，“难道还没签合同吗？”
“签了。”穆唯瑾说，“我们一会去苏州。”
“？？？”何侦仿佛被天雷当头一道，去苏州？那他来南京做什么？平白多跑了几百公里？
他麻木地问道：“去干什么？”
穆唯瑾气定神闲地回答：“去谈第二个合同。”
*
就这样，何侦连自己定的酒店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就拖着行李箱原路返回，踏着万千灯火到达了富饶美丽的苏城。
对方已经预定好房间，两人直接在希尔顿入住。双方当晚直接在酒店五楼的意大利餐厅用餐，何侦这才知道这个新介绍来的客户正好在希尔顿开商务会议，穆唯瑾做事实在雷厉风行，直接就杀过来了。
当然，面前的大哥也实在豪爽，双方一拍即合，相谈甚欢。
虽然如此，到底也没真定下来。但何侦丝毫不觉得灰心，面对一个新客户一晚上就有如此大进展，已经非常难得。这一个项目不成，未必没有下一个项目。
饭局结束，客户还邀他们夜游金鸡湖，去工业园的某个酒吧二场。穆唯瑾客气的推辞了。
这一顿饭吃完其实已经很晚，唇枪舌剑暗藏刀锋的一餐饭吃下来耗去的精力反而比吃进去的还多。穆唯瑾索性和何侦在希尔顿附近找了家小烧烤店吃夜宵，穿着大几千上万的西装在苍蝇馆子里排队等烤串，莫名冷幽默。
何侦混金融圈越久，越觉得自家老板神奇。他在美/国的时候还觉得正常，回到国内，才发现穆唯瑾不仅和欧美圈子里很多人不一样，和国内圈子里很多人也不一样。
“穆哥，”他问，“伯父伯母这几天是要回来吧？”
穆唯瑾动作一顿，点了点头。
“那，要带宋设计师见他们吗？”
穆唯瑾拆筷子的手顿住了。他神色很淡，又微微低着头，何侦竟然一时间分辨不出来他究竟是什么想法。好几秒，他才说道：“再说吧。”
意思看来就是不会了。
何侦有些遗憾，确认道：“那我按原计划安排了。”
穆唯瑾表情还是淡淡的：“行。”
他看起来兴致不高，明明一天解决了两件大事。何侦怀疑他是脑力劳动过度累了，仔细看看又觉得不像。他斟酌着揣测：“你和宋设计师有下一步计划吗？”
他本来想直接叫嫂子，可看这个气氛，没敢。
穆唯瑾垂眼看着手上的筷子，他脸上其实没什么表情，说不上冷，只是和谈判桌上反差巨大，才让人觉得分外冷。他沉思了一会，摇头。
然而穆唯瑾从来不做没计划的事。何侦更不敢说话了。
还好烤肉及时上来，挽救了何侦内心的哀嚎。店家烤的蜜汁排骨和小羊蹄格外好，羊蹄一点膻味也没有，排骨香酥可口，配上面包片让人胃口大开。何侦正吃得开心，突然听见穆唯瑾问：“你养过猫吗？”
何侦愣了一下：“养过啊，我之前在老美，不是有一只英短嘛。我妈捡回来的，不过没养几年。”
“什么感想？”
何侦觉得穆唯瑾今天分外奇怪，不过他也没多想，咬着半块排骨努力回忆：“养猫……也就那回事，别看看着可爱，那就是祖宗，难伺候得要命。拉屎臭还烧钱，动不动毛掉得一地都是，打扫起来别提了……”他说着叹了口气，“这也就罢了，还活不了几年。我家英短没了的时候我妈哭得……至今我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这祖宗。”
说到这他也有点难受，合水把食物咽了。转过脸，却看到穆唯瑾表情幽幽的，眼睛里情绪复杂莫名。
何侦反倒唬了一跳：“怎么了？”
该不是和宋设计师分手了吧，也没个风声啊？
“没什么。”穆唯瑾轻轻勾了下嘴角，一个没什么感情的笑，反倒有点自嘲味道在里头，“只是一时间有些事情没想通。”
何侦松了口气，差点吓死个人。
*
勉强也算酒足饭饱，烧烤店的蜜汁排骨实在美味，穆唯瑾甚至有冲动打包一份回去，最后被理智生生摁下去。
有机会该带宋瑜来试一试。穆唯瑾想着，忽然又觉得可笑，想来她短时间内也未必愿意同他一起旅游。
她有在刻意拿捏分寸，他怎会注意不到？
他只是不说。
希尔顿的陈设穆唯瑾相当熟悉，对五星级酒店也没有什么观赏念头，径直收拾洗漱。时间指向十二点，他看了看手机，宋瑜还是没有回复。
她今天一天都没有消息。他告诉她自己来了苏州，她也没说话。
穆唯瑾拿不准她是不是在加班。但常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如果一个人连你的消息都不回复，打电话也未必受欢迎。
沉默良久，他还是把手机搁下了。
从通透的落地窗能够鸟瞰金鸡湖，湖边的路灯都熄了，看上去暗沉沉一片，在寒冷的十二月说不出的萧瑟。远方写字楼群零星有几盏灯，还算是亮的，但是远，太远了。
苏城其实去虹桥火车站非常方便，十五分钟动车罢了。离她在的地方也不远，只有半个小时车程。
穆唯瑾忽然笑了笑，觉得自己想太多。
她明明是那么喜欢自由的人。天天这么和她呆在一块，就算他不走，她只怕也要觉得腻了。
既然她不想，那他就不急。
穆唯瑾闭上眼，努力放匀了呼吸。直到他模糊陷入睡眠，手机依然没有任何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