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瑶在这里以水当酒和朱棣开怀畅谈，可是她不知道，岳家庄早就炸开了锅。
六月初九，也就是柳月瑶出走的第一天，注定是无法平静的一天。
一大早，岳少松就带着岳宸枫岳青杨下地干活了。大豆刚钻出嫩苗，杂草就跟着出来凑热闹。不赶紧把草锄了，地里的养分就要被它们吸收殆尽。没了养分，产不出大豆，秋天就得断粮。
岳子杉照例留在家里打扫打扫庭院，喂喂鸡，喂喂猪。看看都日上三竿了，柳月瑶屋里还没有动静，岳子杉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两天因为上坟的事，柳月瑶一直心情不好。但是老憋在屋里怎么能行？也该到外面活动活动才是。
“月儿，该起床了。”叫了半天没听见柳月瑶答话，岳子杉有些慌了神，该不会是病了吧？就说不能老憋在屋里。“月儿，我进来了。”一边说着，岳子杉挑帘进屋，只见炕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哪里还有柳月瑶的身影？
“月儿。”岳子杉站在院子里叫了几声，“人呢？去哪儿了？月儿。”岳子杉一边叫着，房前屋后，家里家外找了个遍，始终不见柳月瑶。
这下他急了，门也顾不上锁，慌里慌张地就往自家田地里跑。一边跑他一边喊：“大哥，月儿不见了”。
终究是体弱，一路上他跌跌撞撞，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腿上手上全是血。
还没等跑到田里，他就坚持不住了，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大～哥，”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喊道，“月～儿～不～见～了～”
岳少松正埋头锄地，隐约听到岳子杉在喊自己，声音很急。他循着声音抬头望过去，只见岳子杉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地跑过来。“坏了，出事了。”他忙扔掉锄头，三步并作两步快跑着迎了上去，岳宸枫岳青杨也跟着跑了过去。
岳少松给岳子杉搓着后背，帮他顺着气：“不着急，慢慢说，怎么了？”岳子杉两眼通红，鼻头发酸，委屈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月……儿……不见了。”
“什么？”岳少松忘了正在给岳子杉顺气，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怎么会不见了？是不是出去玩了？你找了吗？”
岳子杉一阵咳嗽：“我找了，里里外外都找了。她带走了二哥刚给她买的衣服，还有昨天贴的那些饼子。大哥，都怪我，她早有准备，是我没发现。”
岳少松一拳捶到自己头上，后悔不迭：“怪我。今天早上做饭的时候没找到饼子，我还以为是月儿怕老鼠偷吃，藏起来了，没想到她……找，赶紧找。”
听到喊声，二爷郭子叔和一些村民们也都赶了过来。二爷说道：“肯定是回柳家庄了，咱们现在去还来得及。”岳少松说道：“她是不会回柳家庄的，要找，只能是山里或者是县城。我猜她很有可能是从县城再去别的地方。”想起柳月瑶说的“天大地大四海为家”，岳少松担心她真的去闯荡江湖了。“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信？江湖传说都是骗人的。”
一听到柳月瑶不见了，岳青杨一溜烟跑回了家。他不相信岳子杉说的话，说好了的不离开岳家，她不能说话不算数。
一脚闯进柳月瑶的屋里：“媳妇。”他叫道，屋里没有人。“媳妇，你在哪儿？赶紧出来，再不出来我揍你了。”他嘴里发着狠，心却提到了嗓子眼，该不会真走了吧？“媳妇，赶紧出来，玩笑开大了。”他一边叫着，转身跑到了后院，后院里没有，他又跑进了厨房。一眼看见自己的水袋孤零零地躺在灶台上，他的眼睛湿润了：“媳妇，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给你道歉，你藏哪了？我让你打让你骂，你出来好不好？”他害怕了，真的害怕了，从没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地里的活先不干了，全村壮劳力兵分三路，郭子叔带人去了县城，二爷和四叔带人到附近村子里去找，岳少松带着岳宸枫岳青杨上了山。临走时岳少松嘱咐岳子杉：“千万别离开家，指不定月儿一会儿就回来了，家里不能没有人。”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过，岳子杉在焦急地等待着，从中午等到天黑，从天黑等到半夜。出去寻找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站在院子里吵吵嚷嚷。有唉声叹气的，有轻言相劝的，也有指天指地诅咒骂人的。二爷说道：“先都回去歇着吧，明天再找。”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岳少松说道：“不找了。她铁了心要走，找回来也没用。心不在这儿，人也留不住。”
二爷走了，郭子叔走了，四叔和众乡亲也都摇着头叹息着走了，院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过了好久，岳青杨说道：“是我惹的祸，是我太心急，我应该再等等。她说是妹妹，就先顺着她说好了，我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在爹娘坟前提这件事。要不是因为我，她不会走的。可是……我真的不愿意要妹妹，她是我媳妇，我心里认定的媳妇，一辈子都是。”
“我要。”岳子杉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手里的伤已经结了痂。他看着结的痂，越看越碍眼，如果揭了去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从来没干过揭伤疤的事，听说血淋淋的，很痛。他想试试，比他的心还痛吗？他把手心里的痂一点一点地撕掉，不一会儿，手心里通红一片。
岳少松耷拉着脑袋蹲在地上。他后悔极了，那天上坟的时候，他看见柳月瑶的鞋子旧得不像样了，还想着等忙过这阵子到县城给她买双新鞋穿。要是知道她这么着急离开，就该早点把鞋买上。“都怨我，做事总是拖拖拉拉的。她身上没有钱，在外边儿可怎么过呀？那些饼子能够吃几天的？外边不比家里，早知道她要走，就该让她把钱带上。一个女孩子，没钱会很难。”
岳宸枫呆呆地看着天，眼神空洞：“又要回到从前了。”
“她在这个家里呆得不快乐，”岳少松说道，“如果她觉得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咱们应该祝福她。日子还得过，都歇着去吧。”
他站起身来，突然发现岳子杉攥着一手血，他喊道：“老四，你这是干什么？”他掰开岳子杉的手，两个手心里结的痂都已经被他撕得干干净净。“你疯了？这么作践自己。”
“我没疯，”岳子杉吼道，“我要让自己受伤，我要让自己生病，这样月儿很快就会回来。”“净是胡说。月儿是希望你好，要不然她为什么给你按摩？为什么教你五禽戏？”“大哥，你不了解她。如果我很好，她就会很放心。可是如果她听说我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她会着急赶回来的。”
岳少松心疼地看着他的手，直骂他傻：“月儿想走，就不可能在附近逗留，你伤心也好，病了也罢，她是得不到任何消息的。别作贱自己了，辜负了她的一片心。”“你是说她不会回来了？”“应该是这样。”
猛地，岳子杉抓住岳少松的手，急切地说道：“大哥，你让她回来好不好？我答应，我都答应，我让她给我做妹妹，一辈子的妹妹。大哥，你让她回来吧，我不想让她走，我想让她回来。”说着说着，眼泪就跟开了闸的洪水似的，奔泻而出。
“回屋吧，”岳少松把岳子杉拽起来，回头叫岳宸枫岳青杨，“都回屋睡觉吧。”话没说完，他被吓住了，“老三，你的头发怎么了？”岳宸枫岳子杉也吓傻了，月光洒下，岳青杨满头披霜，一头乌发变成了银色。
第六天，天刚蒙蒙亮，早起的人们惊讶地发现，岳家老三满头银发，笔直地站在村头的路上，久久地凝视着远方。
从凌晨到傍晚，二爷来过好几次了，郭子叔也来过七八次，村里的人都跑来劝他：“回去吧老三，别犯傻了，你媳妇不会回来了，你可不能把自己作践垮了。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儿事还扛不住吗？好好干活，再攒俩钱买一个就是了。”岳青杨说道：“我只认她。”柳月瑶这一走，他的心被掏空了。
二爷骂了一句：“买了个祸害呀。”背着手气呼呼地走了。郭子叔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走了。村民们摇着头，三五成群地争论着也走了。村口的大路上，只留下满头银发的岳青杨，静静地凝视着远方。
命运之神狠毒，一场灾难让他失去了双亲。别说是膝下承欢，冬来暑往，常常命悬一线。现在又是月老，在那个最迷人的时刻，让他怦然心动，从此情根深种，谁料想金鸡破晓，却原来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最恨苍天无眼，伤人性命，害人终生。
半夜无梦，柳月瑶睡了一个八九天来最好的觉。
天已经放亮，她睁开迷蒙的双眼，见朱棣端端正正地坐在树下，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对不起，睡着了。”朱棣说道：“月儿姑娘信任，是在下的荣幸。不过，下次再遇到这种事，还是要做一下防范才好。”柳月瑶笑道：“我拿你当朋友。下一步该怎么办？要不咱们往前走走吧，见着有人来好问问路。”“好。”朱棣答应着，两个人边说着话边往前走。
迎面过来一个砍柴少年，柳月瑶忙跑上去问道：“麻烦你，岳家庄怎么走？”“岳家庄？”少年摇了摇头，“没去过，不知道，不过前边有个郑家庄。”
柳月瑶失望了，她又不去郑家庄。她问道：“那你知道这条路还通往哪吗？”“县城。”“你是说一直往前走就能到县城？”柳月瑶顿时眉开眼笑，到了县城还愁找不到岳家庄吗？还可以顺便卖几棵人参赚点银子花，反正岳子杉一时之间也用不了这么多，不会保存坏掉了更可惜。
柳月瑶问朱棣：“朱公子有什么打算？”
朱棣临时也没什么打算。战鹰他们一夜了都没有找到自己，也不知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回燕京的事可以缓一缓，他打算随柳月瑶一同到县城，再想办法和战鹰他们汇合。他说道：“正好有些事还要向月儿姑娘请教。”“请教不敢当，不过说说话还是可以的。”
顺着昨天的话题，他们探讨了一路。
朱棣说道：“醉斩白蛇，成全了汉高祖刘邦；陈桥兵变，造就了宋太祖赵匡胤。英雄起事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欲成事先造势，势头造足，师出还要有名，名不正则言不顺。”
柳月瑶说道：“那就想一个响亮的口号，就像‘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补军平’，‘诛晁错，清君侧’，既要有合理性，还要有很强的煽动性。”
朱棣抱拳：“受教了。”
柳月瑶说道：“天时地利人和，想要成功，缺一不可。只不过天时好找，地利易寻，唯有人和难为。”“这个，月儿姑娘不必担心，既然想动，必定是早已人心所向。只不过地小人少，资金难筹。”柳月瑶坏坏地一笑：“想没想过借他人之物充自己荷包？”“什么意思？”朱棣不解地看着柳月瑶。柳月瑶神秘兮兮地说道：“学人摸金。”朱棣笑着摇了摇头：“非君子所为。”柳月瑶哈哈一笑：“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我是女子与小人的完美结合体，小女子是也。”
刚进城门，就听身后一阵狂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两人急忙闪到路旁。两匹快马来到两人跟前停下了，正是战鹰和白狼。观其面看其相，凶狠残忍，让人不寒而栗。
昨天一战，直打到天昏地暗，他们才把刺客全部歼灭。赵猛身受重伤，薛刚把他送到了县城里的医馆，战鹰和白狼顺着朱棣坐骑留下的血迹一路追了过去。等追上的时候，只见那匹马横躺在水沟里，早就没有了呼吸。
没找到朱棣，他们急得寻死的念头都有了，万一朱棣有个什么闪失，他们还有什么理由活在世上？找，赶紧找。可是没有一点头绪，该往哪去找呢？思虑过后，他们决定循着来时的路再看看。
整整找了一夜，后来，他们在路旁大树上发现了朱棣留下的记号，两个人跟着记号一路追到了县城。路上，两人做好了力谏的准备，下次出门，就算不是为了打仗也要带足人马，拼杀要不了他们的命，找不着人却能把他们给急死。
战鹰白狼滚鞍下马，急切地问：“爷你没事吧？”朱棣说道：“没事。这位是月儿姑娘，我刚认识的朋友。”战鹰白狼纷纷抱拳：“月儿姑娘。”柳月瑶连忙抱拳还礼，心中很是吃了一惊。眼前的两个人生得怪异，一个鸢肩，一个豹头；鸢肩的横眉倒竖，豹头的豺目眦裂。两个人一边说着话，还一边环顾着四周，警惕性之高，就如同随时准备开战一样。
柳月瑶知道，这几个人绝非等闲之辈。看样子，他们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自己不便打扰。于是她抱拳说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朱棣极力挽留：“从早至今滴水未进，还是一起吃完饭再走吧。”柳月瑶说道：“我还有事，就不打扰各位了。”“也好。”朱棣见她执意要走，也不好勉强，他说道，“若是有缘，来日再见。”
有缘无缘，事在人为。望着柳月瑶离去的背影，朱棣自言自语：“本王的缘分自然是本王说了算。”他吩咐战鹰带路，先到医馆与赵猛薛刚会合。
柳月瑶一路打听着来到医馆，只见三间房屋，开门向北，门上挂着一块匾，上书四个烫金大字：“曹记医馆”。或许是因为时间还早，里面没有几个人，只有两三个伙计在各自忙着自己的事。
人少说话更方便，柳月瑶抬脚刚要进门，见内堂出来一个伙计，不是别人，正是柳英俊。
还真是冤家路窄。柳月瑶撸胳膊挽袖子，发了狠要打他个满地找牙，有仇不报非君子。可是转念一想，三叔婶做下的孽为什么要算在她的家人身上？难不成这时候看见三叔自己也要打一顿吗？想想还是算了吧。
柳月瑶放下袖子躲到了一边，她不能让柳英俊知道自己卖人参的事。倒不是防着他，小屁孩，她还没放在眼里，她只是怕自己挣了钱的消息传到自己爹娘耳朵里。按照他们的行事风格，到时候一定会找上门来，少不得还要大闹一场，撒泼耍赖，不拿上几两银子绝不可能罢休。又是银子！柳月瑶的牙咬得咯吱咯吱响，自己就是把银子全扔到山沟里，也绝不给她爹娘一厘一分。
正想着，柳英俊送客人到了门口。五个人柳月瑶见过仨，朱棣战鹰白狼，另外两个就是薛刚和赵猛。
赵猛生得五大三粗，个子也高，脸色也黑，又黑又长又乱的大胡子从腮帮子一直长到下巴，粗犷、豪放、野性十足。他的左腿受了伤，厚厚的绷带被血浸得通红一片，薛刚在一旁搀着他。别看薛刚人长得瘦，可是力气大，赵猛整个身子都压在了他身上，他依然是腰不弯，背不驼，面不改色心不跳。他的手指又细又长又硬，像钢爪一样牢牢地抓着赵猛的肩头。赵猛稳稳地贴在他身上，一瘸一拐地往前挪。
为了防柳英俊，柳月瑶没敢上前打招呼。等他们走远了，柳英俊进了曹记医馆，柳月瑶才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现在怎么办？她盘算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去州城得了，没准还能多卖些钱。拿着银子再回家，岳少松他们肯定会很高兴。
主意打定，柳月瑶打听好了路，从竹篓里抠出几个野山杏，边走边吃，边吃边走。
忽然听见马蹄声急促，柳月瑶往路边让了让，后边赶上来一辆马车。“吁～”车到她身边停住了，赶车的正是战鹰，白狼坐在旁边。
“这么巧？”柳月瑶笑道。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刚分手又遇见了，缘分不浅呢。
朱棣从车厢里跳下来，问道：“月儿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州城，朱公子呢？”“在下也去州城，月儿姑娘不嫌弃，一块坐车去吧。”说着，朱棣打起车厢的帘子。
哪能嫌弃呢？高兴还来不及呢。这里去州城好几十里路，走着去多累呀？有马车就轻快多了。
柳月瑶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她爬进车厢，见里面还坐着一个人，正是受了伤的赵猛。柳月瑶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打扰了。”
燕王朱棣亲自下车打招呼，还亲自打车帘，赵猛早就惊掉了下巴。不用猜他也知道，眼前这位姑娘在自家王爷心中的分量。他不敢怠慢，忙起身施礼，慌得柳月瑶连忙摆手：“壮士还是好生坐着吧，小心扯着伤口。”
因为赵猛的关系，柳月瑶安静地坐着。一路上朱棣一直盯着她看，羞得她扭头趴在窗口，假装欣赏风景。
大约有一个时辰，马车来到州城门口停住不走了。朱棣问：“怎么回事儿？”战鹰说道：“回爷的话，城门口正在查路引。”
“路引？”柳月瑶忙把头伸出小窗外。往前一看，又高又宽的城门口排起了长龙，有挑担的，有挎包袱的，也有抬轿坐马车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安静地排着队。城门口的士兵正在逐个地检查路引，查完一个放行一个。等轮到柳月瑶她们的时候，战鹰从腰里摸出来一锭银子扔了过去。门口的士兵忙双手接住，嘻嘻笑着连点头带哈腰，也没提路引的事，高声喊道：“放行。”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柳月瑶放下窗口上的小帘子，坐回了车厢。
进了城门，柳月瑶跳下马车，和朱棣道别后就打听医馆去了。朱棣叫过战鹰来吩咐道：“去看看。”“是。”战鹰领命，悄悄地跟在了柳月瑶的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