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依旧喧闹,不会因为我和秦穆森之间相互的沉默而变得宁静,我和秦穆森和这里热闹的场景格格不入,我默默地看了看他,他正好也在偷瞄我,他不敢迎上我的目光,于是低下头,躲闪着。
其实我希望秦穆森能开口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尽管我已经才出了大半,但我还是想亲耳听到他对我的愧疚,可惜,他选择了躲闪,这不免让我有些失望。
“其实我对你没有怨恨,”我叹了口气,总要有人起个头的,“毕竟你也是奉命行事,你是一个普通人,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把我叫出去,对你,对秦二,对秦家村都好。”
秦穆森怔了怔,看来他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我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们的计划,我已经从武鸿义那里知道了大半了。”
秦穆森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我,张了张口,苦涩地说道:“秦公子,实在是对不起,我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我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我说了,我对你没有怨言,你为了秦二他们,我能理解,而且,我现在还成了武鸿义的义子,从某些方面来说,我还是要感谢你的。”
“我对不起秦公子!”秦穆森作势要跪下。
我赶忙出手拖住他,不让他跪下,说道:“我说了,我不怪你,我只是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秦穆森先是皱眉头一副纠结的模样,转而点了点头,说道:“秦公子你现在既然是武大人的义子了,我一定知无不言。”
“你们是多久在武鸿义手下做事的?”我问出我现在最想知道的问题。
“三十二年前,也就是顺昌十年,”秦穆森说道,“当时大哥秦力在武大人的府上做长工,武大人的妹妹被召入宫,封为昭妃,武大人被封为兵部侍郎,成为最年轻的侍郎。就是在那一年,我们受大哥的举荐,去武大人的府邸试试身手,大哥头脑好,武大人让大哥去管账房,二哥和三个拳法好,四哥刀法好,五个的枪术也是数一数二的,武大人看中了几个兄弟的能力,于是就留下我们,让我们在他的手下做侍卫。那时候的秦家,是最辉煌的。”
三十二年前!我没想到武家和秦家的关系竟然如此紧密!秦穆森的话像重锤一样敲打在我心上。
“当时武家小女被宣入宫的时候,整个帝都是何等的热闹,敲锣打鼓地热闹了一个把月,每天都能听到武府里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秦穆森的眼睛看向远方,仿佛回到了过去,眼前的是帝都的繁华,是前来道喜的人群络绎不绝,武府门前车水马龙,停靠的全都是达官显贵的马车,而他们,就站在武府的门口,看着平日里看不起他们的大人物在这些日子对他们低声下气。
可随即秦穆森眼中的光暗淡了,他说道:“可是,武家小女进宫却惹恼了当时苏家的三小姐,当时帝都中,传的最盛的,便是苏家三小姐对先帝的痴情,天天哭闹着非先帝不嫁,可先帝最终选择的是武家,而不是苏家。于是苏家和武家就在那时,产生了隔阂。”
“再后来就是苏家的二公子——苏显的崛起,”秦穆森眼中燃起了火焰,那是仇恨的火焰,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二公子一路权谋奸计,帝都好几户人家都被这二公子杀绝了户。他年仅二十岁就成了御林大学士,一时间权倾朝野。这二公子为了替他的妹妹报仇,就开始对武家疯狂的打压。”
苏显,这位二公子想来就是现在的苏相了吧。我心中暗自感慨,武鸿义,当年也是帝都的翘楚啊,二十来岁就官拜兵部侍郎,手握大权,却还是输给了苏相,这个苏相,真是一个聪明绝世的高人啊。
秦穆森吸了口气,平复了心情,继续说道:“在那时,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秦家,我的父亲,也就是秦二的爷爷,当年在武府担任的是侍卫首领,他被那二公子设计构陷,挖去了双眼,割掉了舌头,四肢都被打断,成了一个废人。我们这些人去为父亲寻公道,结果却让二哥、三哥和五哥丢了性命,从那时起,武家和苏家彻底水火不容,武家也拼尽全力反击。”
秦穆森说道自己父亲的遭遇时握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想来当年苏家对付秦家和武家的手段远远不止这样吧。
“武大人虽说是兵部侍郎,但在帝都,兵部侍郎和御林大学士相比,分量轻了太多,”秦穆森叹息道,“朝中大臣对于苏家对武家的打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人敢在先帝面前说苏家的不是,也没人敢在先帝的面前保护武家。”
确实,在帝都,兵部侍郎手中没有兵权,朝中的文官都以御林大学士马首是瞻,如此势单力薄,武鸿义确实没有招架的能力,不过……武家的小女呢?不是被封为昭妃了吗?
“就算武家在朝廷上被打压,这后宫不是还有昭妃吗?看在昭妃的情面上,这先帝不也要护着点武家吗?”我问道。
秦穆森摇了摇头,说道:“昭妃在后宫两年,都没怀上龙种,就算先帝想护着,面对太后和苏家的压力,先帝也没办法啊。”
这简直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凑齐了,怪不得武鸿义会输了。我想这武鸿义现在这老谋深算的样子,怕是当年被苏相给虐出来的吧。
“后来,苏家的打击越来越猛烈,武大人就让我们先撤出帝都,”秦穆森惨淡地说道,“一开始我们是在幽州落户,可那二公子的手太长,我们在苏州也呆不下去,辗转多次,我们才到了覃镇这边扎下根。”
“那后来呢?”我问道。
秦穆森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后来,苏家二公子的权势越来越大,武家实在是招架不住,向先帝请旨,到定州做太守。先帝准旨,武家这才得以从帝都逃脱。可逃离了帝都,定州也有那二公子的爪牙,武家依旧过得很难。”
“也是苍天不负啊,顺昌二十二年,昭妃终于诞下一皇子,”秦穆森眼角有些湿润,说道,“当年,先帝嫔妃虽多,可生下的全是公主,唯有昭妃,生下的是皇子,先帝立即下旨,封为太子,至此,苏家对武家明面上的打压才算完结。”
太子!也就是说现在武国的皇帝,是武家的血脉!难怪武鸿义会成镇抚使,难怪武鸿义这次会和苏相合作!都是因为皇帝是他的侄子,他是皇帝的舅舅!
“先帝为了安抚武家,但也不能把武家直接叫回帝都,所以就让武大人去做定州州牧,”秦穆森说道。
“定州州牧?不是南境镇抚使?”我问道。
秦穆森摇了摇头,说道:“武大人那时候只是定州州牧,南境镇抚使是几年之后先帝才任命的。据说,当年先帝为了弥补当年的亏欠,下了圣旨,覃镇,不可设立州牧、刺史,官位最高至太守。”
这先帝的操作让我有些吃惊!这什么意思,这意味着在这南境没有人能节制武鸿义了啊,没有任何人能分走武鸿义手中的兵权,南境全军只有武鸿义一人说了算,如此不加节制,完全是默许武鸿义可以做土皇帝了啊!怪不得这覃镇会设立一个太守一个知府,这是苏相千方百计地都想稳住南境的权利啊!武鸿义手上握着的,是随时会分裂武国的隐患,也是随时能杀向帝都取苏相脑袋的力量!
不过,苏相明白武鸿义是不可能这么做的,毕竟如今的皇帝是他的侄子,是他武家的血脉,他是没有理由分裂武国的,也不可能杀回帝都,逼急了苏相可以直接逼宫。所以,苏相只是想办法搞了两个文官在武鸿义耳边聒噪,至今才没有采取进一步的手段吧。
“我们也是在武大人做定州州牧的时候才和武大人接上关系的,”秦穆森说道,“武大人说当时我们在帝都为他们挡了苏家太多的事情,怕我们露面之后苏家又来报复,所以就让我们在暗处做事。”
“所以你们这些年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截货吗?”我淡淡道。
秦穆森一怔,咽了口口水,缓缓道:“十六年前,武大人被任命为南境镇抚使,他把原本的山贼清扫干净后,发现了二公子偷着尼罗国输送的走私的货物,所以有时候我们也在收成不好的年月去袭击二公子的商队,将劫来的财物运到覃镇换些过冬的物资,这些年有武大人保着,加上我们手脚干净,也没出什么事。”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围猎吧。”我说道。
秦穆森点了点头。
全连上了,原来我这无意中就卷进了武家和武家长达三十二年的仇怨里。怪不得一个村子里能人手一把兵刃,怪不得小栾会那么别扭的礼仪,这都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帝都的家族。我这随意走走,竟然和一个没落的家族产生了关联,这世界,真是神奇。
“小二他们还不知道这些事吧,”我问道,“看样子,他还没有参加过你们所谓的围猎。”
秦穆森又点了点头。
“章章和小炎呢?”我问道,“他们应该已经参加过围猎了吧。”
秦穆森闭上眼,痛苦地点了点头,说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家族的血海深仇,必须要有人讨回!”
“可你却想让秦二跟我走,”我冷冷道,“你不想让秦二报仇吗?”
秦穆森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然后缓缓说道:“他是我儿子,我太了解他了,他太善良了,也太傻了,是没办法杀人的。”
我看着秦穆森痛苦的模样,问道:“如果那天我没有到秦家村,你没让秦二奉我为主,那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秦穆森摇了摇头说道,“大哥说得对,小二喜欢小栾,就算我把他拐到覃镇,他依旧是会回秦家村的,他终究会参加围猎的,这些事情,小二终究会知道的。”
“所以,我真的万分感激秦公子,是你,让看到了希望,让我看到了小二能离开秦家村的希望!”秦穆森抱着拳,低下头说道。
“唉,”我叹了口气,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我将秦穆森扶起,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是将我托出了呢?”
秦穆森哑然了。
“比起父亲,你更看重秦家的荣耀,”我淡淡道,“就算你在我面前再怎么表现出你爱着小二,你再怎么是一个父亲,可你内心依然认定你是武家的侍卫,你依旧活在三十二年前的帝都,你依旧憎恨着二公子。”
没错,秦穆森恨着的是二公子,而不是苏相!在他的回忆里,出现的永远是苏家二公子,而不是苏相。秦穆森这么多年来一直生活在的不是秦家村,而是他记忆里门庭若市的武府,是他们秦家最光彩夺目的年月。
“你恨着的,不是苏相,也不是苏家二公子,是你自己,”我拍了拍秦穆森的肩膀,“你到现在也忘不了你二哥、三哥和五哥的死吧,你还在责备着那时候没有任何力量的自己把,你还在责备着自己现在依旧没有任何能为他们报仇雪恨的力量吧!”
秦穆森身体向后用力,想要挣脱我按在他肩膀上的手,但他挣脱不开。
“放下你伪善的面具吧,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让我相信秦二是清白的,希望我以后带着秦二。但是,秦二是无辜的。”我松开他,他向后一仰,倒在了地上。
我蹲下身,直视着他,问道:“你永远活在自己的梦里想要复仇,何必还要拉上秦二?他根本就不知道苏家,你干嘛要逼他跟着我?”
“不,我没有!”秦穆森愣了一下,连忙摇头,可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慌。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就想让秦二奉我为主,你不就是认为我是苏相那边的人吗?你是想让秦二通过我和苏相搭上关系,然后刺杀苏相,对吧!”我低声说道,“这次出村你也是想让秦二跟着我,以免我把他甩了,所以才不加阻拦,是吧!”
“不,不是!”秦穆森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
周围的行人纷纷驻足围观我们。
“那你为什么要让秦二奉我为主!”我呐喊道,“你明明知道我这一出村生死难料,却还是要让秦二跟着我!若是真的为了秦二好,你不应该想尽办法把秦二留在村子里吗?为什么要让他出来!若我真的死了,你以为秦二还能活着吗?你以为苏家的人会放过你们吗!”
周围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都面面相觑。
我抬起头,看着茶楼上的青蝶正皱着眉头看着我们,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我朝她轻轻摇了摇头。茶楼上,没看着小栾探出头来,想必她应该在拦着秦二吧。
“你不是爱他,”我抓住秦穆森的衣襟,说道,“你只是想让秦二变成你复仇的工具,如果此行我没死,不论我是不是苏相的人,我都会回帝都,到那时秦二跟着我,一定会有能杀苏相的机会,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不,不,不是的,不是的!”秦穆森摇着头,哭着说道,“秦二是我儿子,我为什么要害他!”
“不,你不是秦二的父亲,”我摇了摇头,带着悲怜的目光看着秦穆森,说道,“你只是秦穆森,三十二年前的秦穆森,你在悲愤着自己的弱小,自己的无力,你陷入复仇的泥潭太久了,早就无法动弹,所以你想让秦二帮你完成你未竟的仇恨。”
“不!你胡说!”秦穆森撕心裂肺地呐喊道。
“爹!昊哥!”秦二出现在楼梯口,惊讶地看着我俩。
秦二冲出来,用力分开我抓着的衣襟,拦在我身前,大声说道:“昊哥!就算你是我救命恩人,也不能欺负我爹!”
我看了看秦二,又看了看秦二身后落魄样的秦穆森,说道:“秦叔,小二已经长大了,他不是你,他也不是秦家的侍卫,为什么要这么做?何必呢?”
秦穆森有些颤巍地扶着秦二的身体站了起来,他披头散发地看着我,朝我怒吼道:“你经历过那些事吗?你知道什么叫痛苦吗?你知道什么叫绝望吗?当你的兄弟在你面前被人砍下头的时候你还能这么淡然吗!当你的哥哥被人打断手脚凌虐致死的时候,你还能这么平静吗?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不知道那血腥的过去,那你凭什么还来教训我!”
“我不能,他能。”我指向秦二,淡淡道,“他是你的儿子,他是你的未来,你没有权利把他拉近你的复仇计划中。”
秦穆森愣住了,他看着背对着他张开双臂保护着他的秦二沉默了。
“我说了,我对你没有怨恨,”我继续说道,“只是你,不能再骗秦二了。这对你和秦二,没有好处。”
说完我就上了酒楼,将他们爷俩留在了那里。
“秦公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和六叔吵起来了?”小栾见我上楼来,焦急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和秦叔聊了聊过去,”我淡淡道,“有些事,是他们爷俩才能说的了。”
青蝶看着我,紧锁着眉头,而我,只是回以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