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秋末,一场秋雨朦胧地洒下来,让山中的温度更低了几分。再过几日寒潮就要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应该会格外的寒冷,今年冬天,山里估计很难猎到什么动物了吧。秦力呼出一口白气,他搓了搓手,跺了跺脚,蓑衣上的水珠哗啦啦地撒了下来,脚下的泥水也被踩的四散而飞。
秦力抬起头望向天空,乌云低沉沉的,这场雨,不会这么快就结束。
“唉,”秦力叹了一口气,他不是为一会儿要发生的事情而担心,他是后悔自己做错了一件事——那只魔鹫。
没错,就是秦昊发现的那只魔鹫,村里人在肢解魔鹫到头部的时候才发现,魔鹫的上半个脑袋被削飞了,而且切面极其的平整。秦力让秦户拿着砍刀在魔鹫的头颅上劈砍,却连一丝砍痕都留不下来!可想而知,这魔鹫的头骨是坚硬到了何种程度!然而这秦昊竟然能一剑砍飞半个脑袋,此等力量,怕是已经超过了巡狩了吧!
“大哥,怎么了?”秦户穿着蓑衣从秦力身后的灌木丛穿了过来。
秦力又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在想那秦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秦户也叹了一口气,说道:“不清楚,但是,看那魔鹫的死状,应该不比巡狩差。”
秦户想到魔鹫被砍飞脑袋的魔鹫就一阵后背发凉,自己当时还托大想要教训秦昊,完全没想到那秦昊是如此扮猪之人,若是秦昊当时动了想杀人的念头,整个秦家村……一想到这里,秦户就打了个寒战。
“希望武大人能好好安抚住他吧,”秦力叹了一口气说道,“若秦公子想走,有人非要强留,那覃镇只怕是血流成河吧。秦公子,只能作为朋友,不能作为敌手。”
“武大人思虑缜密,不然也不会让秦公子留在覃镇,”秦户宽慰道,“覃镇现在如何我们也不清楚,大哥,别想了,先做好眼前的事吧。”
秦力点了点头,问道:“村里的妇人安顿好了吗?”
“汉参将已经派人接走了,”秦户说道,“不过今天下雨了,都说秋雨连绵不断,恐怕村里的火烧不起来。”
秦力点了点头,说道:“只要收拾好了,没留下东西能让他们追查就行,你找一个人去通知汉参将,让他多费费心,把村子多搜几次,千万别落下什么实质性的把柄。”
“行,大哥放心吧。”秦力说完就转身从灌木从穿出去,去执行秦力的安排。
秦力拍了拍身边被油布包裹着的大家伙,呢喃道:“二十多年了,终于,要开始了。”
巳时,雨逐渐变小,但乌云依旧笼罩在头顶,压抑着人的心情。一行人在朦胧的雨中由黑影逐渐变得清晰,马蹄声踏在石子上的声音唤醒了秦力。
秦力睁开眼,数了数这一行人——三辆马车,每辆马车旁配置了四名护卫,加上车夫总共能看见十五人。这十五人穿着麻布衣,腰间都配着刀,他们警惕地看着四周,跟着马车的速度行进,每辆马车上都插着一面被雨水打湿了的镖旗,镖旗白底红边,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这是帝都的赤柳镖局,寻常毛贼见了,根本不敢去烦扰。
看这模样,这十五人都是押镖人,如果是平常人见了,都会这么认为。但他们不是,他们穿的棉鞋暴露了他们的身份,十五人清一色的棉鞋,就算是赤柳镖局也没能财大气粗到给每人配一双棉鞋,而且棉鞋穿着虽然是很舒服,但走山路对棉鞋的磨损太大了,如果穿着棉鞋押镖,那这一趟从帝都到覃镇,至少要换两三双棉鞋,太费钱了,所以押镖人押镖是绝不会穿棉鞋的,他们只会穿草鞋。
秦力舒了一口气,没错,这就是他们的目标——苏家的私兵。苏家每次有重要的货件要私运出去都会派自己的私兵假扮成镖局的人沿途押送,就算苏家有自己的镖局,也还是会用私兵而不是镖局的人,想来还是要保密。这群私兵听闻身手是不错的,可能是因为最近天寒,若以才让他们换上了棉鞋,毕竟帝都人都骄奢,穿惯了棉鞋,是不想穿不惯草鞋的。
秦力轻轻解下包裹着油布的细绳,将油布扯下,出现在秦力身边的是一架城弩!城弩上搭载着一根四尺有余的铁箭,箭头磨得光亮,一滴雨水落在箭头上被分成两半。这是汉参将带给他们的东西,毕竟这次行动至关重要,手中能用的东西是越多越好。
秦力最后检查了一次城弩是否完好,其余的铁箭是否锋利。把这一切办妥后,秦力将手指伸到嘴边,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
押镖人听到林中突然穿出的哨声立刻靠近马车拔刀,将装在马车上的盾牌取下,警惕地看着四周。
“咻”
一道黑光从旁边的林子里射出,将为首马车的两匹马一箭射穿。
押镖人张大嘴巴看着一棵树被铁箭射穿拦腰折断。那根铁箭在射断第一棵树后,在第二棵树没入一半箭身,树上的雨水被震落,冲洗着铁箭上的马血,将树下的土壤染红。
“咻”
还没等押镖人反应过来,又是一箭,队尾的马也被射死了。
“蒙马眼!保护大人!”两只铁箭射出,这才让押镖人反应过来,连忙发号施令。
听到命令,所有押镖人人围住中间的马车举盾。
他们刚刚举盾,第一轮箭雨就袭来,叮叮当当地落在马车和盾上。第一轮箭雨,只有几人被箭蹭伤。
“他们人不多,老胡,你带几个人冲进去!”押镖人中的一人通过落下来的箭矢判断伏击的人仅仅二三十来人,而且箭矢虽说落的密集,但开弓后的声音却很分散,这些山贼是围了一个圈把它们围住了。
老胡叫了三个年轻人,等第二轮箭雨落完的一瞬间和他一起扔了盾冲进了密林里。
这群山贼不知道从哪里偷来了城弩,但他们站位分散,老胡刀法好,在这密林里定能逐个击破他们。
“咻”
正当押镖人头领这么想的时候,从他正面前射出一箭,旁边两人反应及时,举盾过来保护他,但人的血肉之躯怎敌得过这极速的铁箭,保护他的二人连盾带人被铁箭撕碎,木屑和鲜血飞散在空中。终于铁箭穿透两人,眼看就要到他胸口了,他用尽浑身力气向左边倒去。
“啊!”押镖人的头领发出痛苦的哀嚎,尽管自己已经尽可能朝左边倒了,但铁箭依旧撕扯下了他的右手,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流。
铁箭受到两人的阻拦加之马车上的铁板,所以没能射穿马车,但巨大的冲击力,让马车直接被掀起,在另一旁的四人人用肩膀抵住马车,硬是没让马车侧翻。
“咻”
又是一箭,押镖人的头领只能绝望地看着又一只铁箭从林中射出,撕扯过两人的血肉之躯,射中了马车的底部。马车底部也安装了一层的钢板但没有侧边的厚,可这一箭铁箭未也能射穿马车,不过也射进去了一半的箭身。原本还扛住马车的四名押镖人也顶不住这一冲击被震倒。侧翻的马车压下,在马车的重压之下,他们连哀嚎声都没发出,便死了,染红的血水从马车下流出。
马车翻到,牵马车的两匹马一阵嘶鸣想要挣脱束缚它们的绳子离开这处战场,可无论它们怎么挣扎,剩下的那一根绳子都牢牢地把它们定在原地,徒劳的马鸣显得格外凄惨。
“他娘的,一群混账!”头领压着自己右臂的伤口,一名镖人赶过来撕扯下布条绑住头领血流不止的右臂。
“一群畜生,有本事出来啊!啊!”头领艰难地站起来,声嘶力竭地喊道,“一群胆小鬼,娘娘腔,有本事出来和大爷决一胜负啊!”
“嘭”
森林里扔出一团黑影,速度不快,一名镖人用盾牌挡下。
头领看清落在地上的竟然是刚刚派出去老胡的头!他双目瞪圆,仿佛是要把眼珠子瞪出来,张开的嘴巴似乎是在诉说着心中壮志未酬的不甘。老胡是陪自己最久的兄弟,当年自己进营受训的时候老胡就和自己在一起,六七年了,老胡陪自己闯过了多少鬼门关。没成想这一次出任务,竟然让老胡送了命。
“啊啊啊啊啊!”头领看着老胡的头颅悲惨地喊道。
“给你们一个机会,”从密林中传出一道嘶哑苍老的声音,“那辆马车上有两匹马,你们三个人,选两个人离开。”
“你以为我们会上你的当吗?有种出来像男人一样单挑啊,躲在森林里像什么!”头领左手边的镖人扶着头领冲着密林喊道。
“嘭”
从林中又丢出来一个人头,头领看着这头颅上悔恨绝望的表情,他头嗡的一声炸了,他认出来了,那是跟着老胡冲进去的年轻人,他叫赵昂形,今年才二十一岁,他说他有一个喜欢的青梅竹马,这次押镖回去就攒够钱能请媒婆说媒娶她了,到那时还要请自己去喝喜酒。
“混蛋!”头领右边的人举起刀想要冲进密林。
“咻”
一支箭矢射在他两腿之间。镖人被这精准的一箭吓退了。
“选人走吧,”那声音又从密林中传出,带着惋惜说道,“人还年轻,总还有些盼头,把命丢在这里,不值得。”
“嘭”
又有一颗人头从密林中丢出来。
头领看着这颗头颅上的表情,五官扭曲在了一起,鼻涕口水糊了一脸。这个人他印象不深,头领甚至没记住他的名字,这个人唯一留给他的印象就是出行那天摔了一个狗啃泥。头领看着这个人最后眼中的不甘,逐渐睁大了眼睛。
“你们这群禽兽!”头领发出绝望的嘶喊,他看出来了,头颅的断口是新的,源源不断的血从断口中流出来,这意味着在那支箭射出来之前,这个人还活着的!
“快选吧,”老人的话充满了冰冷,仿佛是在下命令一般地说道,“选出两个人,滚吧。”
“嘭”
最后一个人的头颅被扔到了他们面前,头颅滚到了头领的面前,两只空洞绝望的眼睛盯着头领。
“啊啊啊啊!”最后的这一颗头颅击溃了头领心中最后的防线,他一把将扶着他的人推到一旁的泥坑里,从他手中抢过刀,转身一刀砍向了右手边的镖人。
“老大,你……”镖人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胸口的伤口。
“小宝,我会替你报仇的!”头领咬牙切齿地把刀送入小宝的身体。
“老……大……”小宝靠着头领,他感觉自己身体的力量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散,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刀柄,散开了瞳孔。
头领左手不停地颤抖,他看着穿过小宝身体的红色刀刃,眼前一片模糊,他杀过很多人,也虐杀过很多人,但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猎物,没想到自己成为猎物的这一天竟会输的如此惨,输的如此快。他更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有一天被逼着手刃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
“老大!”被头领抢过刀的镖人从泥坑里爬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倒在头领身上失去生命的小宝。
“你干了什么!”那人冲过来将头领提起,咬牙切齿地问道。
但眼前的头领已经双眼失神,任凭镖人如何摇晃也没有半点反应。
“咻”
一支箭落在镖人的脚边,镖人被吓的往后退一步。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箭雨!
“草!”
镖人咬牙切齿地把首领扛起来,从小宝手上夺过刀,斩断束缚着马匹的麻绳,将头领丢在一匹马背上后飞身骑上另一匹马。马蹄声逐渐远去,两人两马消失在秋雨的朦胧里。
过了许久,确定这两人不会再回来了,秦力拿着滴血的砍刀从密林里走出来,缓缓来到了侧翻的马车旁。
秦力看着满地的尸体叹了一口气,而后爬上了侧翻的马车。
秦力站稳了,转身对着秦户喊道:“老四!”
秦户拿着一根铁棒来到马车旁,举着铁棒,把铁棒递给了秦力。
秦力接过铁棒掂了掂,找到一处变形挺厉害的地方,将铁棒插进去,费力地撬动。
“咔咔”
秦力废了好一番功夫,终于把马车的门撬开了。
秦力蹲下身让光照了进去,马车里是一片凄惨,铁箭穿透马车底部的钢板后还将里面的两名镖人穿成了糖葫芦,首先被铁箭穿过的镖人惨不忍睹,他的大半身子被铁箭搅成了肉片,粘附在车厢里,强烈的血腥味让人想吐。
这只铁箭没有射穿马车,并不是因为铁箭威力不够,也不是因为马车底部的铁板够厚,而是——
而是一名角人,他用自己的身体硬扛住了铁箭,铁箭的箭头已经没入了角人的身体。角人的身后,是一名哭泣的小女孩。
“苏小姐,让你受惊了,我等来迟了,”秦力向小女孩伸出手,轻声说道,“请您别怕,我们是贺太守派来保护你的。”
被秦力称作苏小姐的小女孩一脸惶恐地看着秦力,没多想,就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
秦力握住那只手,无视角人愤怒的眼神,将小女孩从这血笼里捞出。
秦力看着小女孩右手抱着的紫檀盒,说道:“千年雪莲,我们代收了。”
“啊?”小女孩惊恐地看着秦力,再看了看周围的人穿着的都是麻衣,在这时,她才反应过来是秦力他们劫持了自己。她转过身,想要逃回车里,却被秦力一把抓住。
“老四,好生伺候苏小姐。”秦力用力一甩,将小女孩扔下了马车。
等候在马车下的秦户一把接住小女孩。
“啊!”小女孩见着秦户黝黑的脸,一下子就吓昏死过去了。
“啊,真伤人,我有这么可怕吗?”秦户叹了一口气,抱走了小女孩。
“角人。”秦户蹲下身,看着这个满眼仇恨的角人,秦力一点也不担心这角人会突然发难,铁箭已经没入了角人的胸腔,角人的心脉已经被摧毁的一塌糊涂,无力回天,现在的角人可能会后悔他那强大的生命力在他生命最后带给他无尽的痛苦。
“你的眼神不错,充满了愤怒、不甘、疑惑,这是很棒的眼神,”秦力说道,“我不管你叫什么,但我叫秦力,我们是来复仇的,如果你有来生,我欢迎你对我复仇,但现在,请你去死吧。”
秦力站起身,跳下马车,对着身旁两个年轻人说道:“动手吧。”
两人一人扛着一个坛子爬了上去,将坛子里的油倒了进去。
“啊!”
火折子扔下,马车里传来角人的惨叫。
“秦村长,何必做的这么绝。”一名穿着黑色铠甲的角人从一旁的树林里走出来。
秦力看着靠过来的汉参将,淡淡地问道:“汉参将,你觉得什么才能让人不计后果地做一件事?”
汉参将铁青着脸看着秦力,没有说话。
“是仇恨,”秦力笑着说道,“仇恨,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它就像一个种子,种在你心里,躲藏在你内心最阴暗的地方生长着,你以为没有阳光、没有雨露,它就不会长大,可当入夜之后,它就化为梦魇撕扯着你,催促着你,折磨着你,提醒你所受到的屈辱,他会把你仇人的面孔一张张不停地在你脑子里回放,警告着你的愤怒应该朝谁发泄!然后,当阳光普照大地时,它又会回到心里最见不得光的地方,悄悄地长大,直至有一天,它无畏站在阳光下,告诉着所有人,它活了。”
汉参将看着秦力瘆人的笑容后背一阵凉意。
“所以,仇恨,”秦力缓缓看向火势越来越大的马车,说道,“才会逼的他们也动手。”
“你们,”汉参将咽了口口水,稳住自己,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说道“真可怕。”
秦力转过身,对汉参将缓缓行了一礼,说道:“善后,麻烦你们了。”
汉参将看着秦力转身离开,带着一群秦家村的村民走远了,他们不像人,他们,像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