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和离开后,懿佳又抬手摸了摸发间的那支步摇,繁复的纹路在指尖摩挲。
她像是在考虑什么,眉毛不自觉地拧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舒展开。
如果说她与繁和以前是普普通通的臣卫关系,现在却亏欠了他许多人情,今天又收了他的簪子,她只好拿出昨夜闻人太医开的药方来看,想借此还上这个人情。
可任凭她横看竖看,这张方子就是规规矩矩的调理身体所用的方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跟“解毒”二字沾上关系。
懿佳颇为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心中平添了几分烦躁,不仅是因为看不出这个药方的玄妙,也因为她对繁和的亏欠。
她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欠人情。分明不是自己开口去求救,分明自己可以摆脱那些窘境,可总有人会对她伸出手,不顾她的意愿,塞给她一份人情。她固执,欠了人情是一定会去还的。
比起善意相救,她更倾向于直来直去的,凌驾在利益之上的交易。你帮助我,我满足你的条件,然后两不相欠,两不相识。
可繁和总是一味地不求回报地维护她,大婚当日强撑拜堂以保全她的尊严,谢恩时对她的关心,宫宴之上对她的维护,替她抵挡侯夫人的盘问,和亲那日看透她的不适,借口带她先行离去,淮王设宴时,替她阻挡自己挚友的女儿的刁难,关心她的伤势,如今又“赔”给她一支步摇……
这一切的一切都令她既动容又痛恨,动容于他对自己的维护和照顾,又痛恨不知道怎么去回报,保护好他,本来就是皇帝的命令,她也做不到厚着脸皮以此作为回报。
欠来的人情已经困住了她大半生,如今已经不能洒脱地说走就走,可她注定是要把相夫人的位置让出去的,到时候带着许许多多人情离开相府,然后被牵绊,然后纠缠一辈子,怎么不让她烦躁?
这时,潇湘凑上前来小声道:“小姐,你是不是跟相爷吵架了呀?相爷方才的脸色实在算不上晴朗。”
懿佳扯扯唇角,皮笑肉不笑道:“我俩有什么好吵架的。”
“也对哦。”潇湘感觉很有道理,忙不迭点头。吵架闹别扭那是夫妻之间的事,她们小姐跟相爷又不是。
懿佳把药方抄了一遍,塞到潇湘的袖子里,轻声道:“把这张方子送回奚家请教一下兰儿姑姑。”
潇湘点头应下,拿着懿佳的令牌出了府。
此时,淮王府里也不欢喜,书房的密阁中,淮王与谋士都拧着眉。
下了朝以后,淮王便找了个理由去了太妃宫里,才知道是明梓意这丫头执意要下嫁季折松。
“大哥这么做,看似是遵从尊太后的懿旨,帮着尊太后挤兑母妃,实际上是在试探我会不会借着梓意去拉拢季折松罢了。”淮王一改平日里的温文尔雅不争不抢,一双深邃的眼睛里装满了算计和野心。
“皇帝真是好算计,下了这么一招棋,给自己架上昏庸无道意气用事的骂名,却无形之中警告了季折松,也直接断了我们与旧派联手的路子,他这是逼着我们动手,露出马脚呢。”
“本王倒是没想到明梓意居然求到了皇帝那里去。”
明梓意对季折松的那些情意,都是他当年一手引导出来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让明梓意变成拉拢旧派的渠道,没想到这蠢女人这么快就耐不住相思,要下嫁季府做相夫人去了,皇帝能答应她,想必也提了不少的条件。枉费他安排了这么久,还是成了一招废棋,拉拢旧派要另想办法了。
思及此,淮王冷哼一声:“养不熟的狼崽子,也想跟本王斗一斗?”
“那您看要怎么做?”
“挑几个美妾,送到季折松那里去。”
“可是,左相会收下吗?”
淮王眯着眼睛笑了笑:“他会的。只有后院起火,他才能远离皇帝安排过来的眼线。所以他巴不得坐拥佳丽三千,让那群女人们争风吃醋去,他自己乐得清闲。”
“一来可以让意公主失去她的价值,二来又能送个人情给左相,加上皇帝的所作所为,左相一定会对皇帝失望从而与王爷您交好,真是一石二鸟!”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大哥还是太青涩了呀,从小在母族和尊太后庇佑之下成长起来的人,哪里懂什么权谋,照猫画虎,真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淮王说着说着就大笑起来,眼睛里满是羡慕和痛恨。
入夜之后,管家安排膳房传膳,懿佳点了点头,本想去书房里知会繁和一声,却又生生顿住脚步,让玉函去知会,自己则是提前跑去正厅了。
繁和到了正厅的时候,懿佳已经吃了半饱,看见那抹墨蓝色的身影,立刻多扒了几口饭,然后放下筷子,对繁和笑道:“呀,你来的好晚,我都吃饱了。”
“晚?”繁和皱了皱眉,他不过就是多看了一本折子,这丫头已经吃饱了?
懿佳点头如捣蒜:“民以食为天,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您以后要按时用膳,对身体好。”
如今府里有十几名影卫守着,二人之间也有蛊虫作为呼应,她也无需寸步不离地跟着繁和,话音刚落就一溜烟离开了。
繁和把眼睛投向管家,管家立刻把头摇的像那琉璃鹿皮鼓一般来自证无辜。他看着桌上的膳食,只觉无味。
“撤下去吧,不吃了。”繁和一挥手,便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刚进了卧房,懿佳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找了个借口去药庐看药材了。
他顿时觉得好笑,也跟懿佳较起劲来,她去哪,他便跟着去哪,一来二去,竟让她无处可躲。
懿佳被繁和截在后院的凉亭里,前面的路被他挡着,后面是冰冷的小塘,她没了办法,只好开口道:“大人,您跟着我干嘛?”
“你在躲我?”繁和又向前走了两步,懿佳也跟着后退两步,腰就抵在凉亭的围栏上,退无可退。
懿佳眼神飘忽地看了看四周,小声应道:“我躲你干什么……护着你还来不及。”
“那你脸红什么?撒谎烫的?”
闻言,懿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被夜风吹的冰冰凉凉的,烫个鬼。她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一抬头就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眼睛里。
可能是天黑了的缘故,繁和的脸色并不好,甚至还有点阴沉,之间淡然的样子早就跑到了九霄云外去,不见踪影了。
懿佳蓦地有些心虚,不敢看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本以为繁和要冲自己生气了,谁成想,良久那些怒气也没有落下来,反倒是一只温暖的手掌落在她头顶,把那支金步摇收了回去。
“你要是有负担,那这金步摇就先放在我这里吧。等以后我再给你。”
语气中是无限纵容和无可奈何。
“哎?”懿佳惊讶地看了看他,“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整个大梁,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我了。
繁和没有回答她,而是说了些其他的。“懿佳,我不是其他人,你懂吗?”
懿佳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点了点头。
“不要躲着我,听话。”
懿佳又胡乱点了点头,二人之间的气氛让她有些不太适应。
“那要不我们先回去吧,你穿的这么单薄,仔细着凉了。”
繁和轻轻“嗯”了一声,二人并肩走在月色下的鹅卵石路上,各怀心事。
一阵夜风吹过,带起几缕头发,懿佳抬手去拢,没有摸到那支花纹繁复的步摇,心里竟然有点失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