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只剩微微亮光,虽然还未到太阳开始落下的时候,但越积越厚的乌云,将黄昏最后光芒遮掩。而便在这将黑未黑将暗未暗的阴沉天气里,远处匍匐的巨兽,逐渐亮起一盏盏橘黄火光。在风雨中摇曳,在枯寂中燃烧,像梦里的星光,而那正是南城楼上悬挂的琉璃纸花灯。山水人物,花竹翎羽,著色便面俨然,轻摇摆荡中,仿佛仙子轻舞于山水间,鸟兽与人共赏,手艺非凡,乃是这城中荀夫子的大成之作,祭天祈福花灯语,祖孙和乐万家兴,也正是与明日清明所用。
那青石砌就的百丈城墙,城垣宽阔,雄厚方正,巍然耸立。千百年伫立于此,仿若有亘古之远,与天地长存,时间只留下斑驳痕迹,青苔点点。矗立于此,极目远眺,在广阔无尽的天宙下,这古老的石墙随着群山万壑绵延伸展远方,试问流年里多少镜花岁月?
从来经年不觉逝,何妨寂寥烟雨中。
却是别有一番苍莽意境。
便正是这时,失魂落魄的虞白与玉无邪踏在泥泞乡间土路,跨过田野,撑着青莲所绘的油纸伞,在来往行人颇是好奇的目光之中,逐渐临近苍云南城。踏过漆红铁木城门,逐渐走入这灯火通明仍旧热闹非凡的城中。
十步宽的街道两旁,店肆林立,屋宇鳞次栉比,酒家茶楼旗帜招摇,在这轻柔似梦的细雨下,将那红砖绿瓦、翘角与飞檐,晕出朦胧的水汽云色,和着摇曳不定的烛火灯光,仿若置身传说之中的诗意天城。
只可惜,车马粼粼,人流如织,远远更传来不断、或苍迈、或清丽、或极具穿透力的吆喝声,为这份缥缈意境添了几缕凡尘气息,但也许正是这份尘烟气息,才令这出尘画卷多了些色彩,多了些活力和阜盛人烟。
不过相比往日,这雨来的甚急又冻人,不少行人被困在酒肆茶楼之内,边是等雨歇,边是闲谈,即便此刻行走于街道上的,也不过是撑伞急行。便是那撑着竹条布伞临街摆摊的商贩,也在匆匆忙忙收拾,唯恐货物被这渐大的雨淋湿了去。往日热闹不凡的不夜城,今日不觉多了几分平静与萧条。
依旧沉默的二人挤在一把伞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可冷风吹来,本已经被冰冷湿透衣衫冻得发抖的二人,此时此刻更浑身颤抖不停,难以抑止,可纵然如此,他二人心神仍旧停留在那惊天奇景一刻。
再绕过一条街,转入杏花巷,失神的虞白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读书声,在那深深的高阁院子里,也有间学堂,本是苍云城最大与最好的书院,先生有三人,分别负责启智,进修与深研,学问皆是不差,也俱皆是这城内的本家子弟,在游学归来后,为抒发自己一生志气,传承自己所见所学,便与城内世家们合伙开了这极大的书院。在先生柳清柳文渊抱着不算婴孩的如是姑娘来到这里之前,早慧的虞白便是在这里读书的,也是那时认识了这一生永远的挚友玉无邪。
在虞白停步那刻,玉无邪回头看他神情,便已经明了虞白所思所想,恍然间也想起当初那个比自己小一圈却已然有小老头风采的小孩,不觉会心一笑。
二人继续往前走,穿过杏花巷没多久,便在翰林街与洛水沿河大街交会处,看到一棵枝干粗壮,枝叶极是繁茂的老槐树,四周枝叶上悬挂着各色漂亮的祈福花灯与姻缘铭牌,风一吹来,花灯摇曳而姻缘红线飞舞,发出阵阵清脆的触碰声。等火烛燃烧的光芒越盛,将周围一片照的火亮,仿佛白昼,而树底下,有一根被先辈前人挪来此地的大树干,工整劈砍晒干后,首尾两端下边各垫了三块青石板,这截大树便被当做了简易的长凳。每当夏天时刻,附近街道的百姓都喜欢在这边乘凉,可以看着洛水从眼前涓涌流过,烟柳画桥,小舟飘摇与楼船画舫通明灯火。若是家里稍微有些余钱的,还会自带些从水井里冰镇的瓜果零食,说着戏话,吹着牛皮,打探别人家里的八卦事。而无法闲得住的孩子们,三三两两嬉戏打闹之后,只有实在累得不行了,方才能在树荫下歇上会儿,吃些小吃。
然而今日却着实有些不同,只因在这烟雨乌云,灯花风吹火烛下,一群人正歇息等雨停时,有一个年轻莲花冠道人清出一片空地,打开麻布包裹,平摊在青石板上,竟是些瓶瓶罐罐。
只听他轻咳一声,揉了揉咽喉,而后便见一旁七八岁年纪的懂事小姑娘,将盛放不知是清水还是纯酒的葫芦递过去,那年轻道人仰头便饮,润了润嗓子后,将葫芦扔过去,被小姑娘接住。
那小姑娘穿着漂亮的青色直裙,脚下踏着压厚黑布鞋,双手手腕系着有黑白勾玉红绳,而脖子处则挂着曾经被她紧紧捏在手心里的金精铜钱。头上梳着丱发,刘海随冷风轻轻摆荡,又由这雨水沾染了几分细微水珠,黏在额角边缘。本该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年纪,但此刻却有些自卑与害怕,不敢抬头,更不敢与周围围观之人视线相对。
她的相貌并不好看,长年的营养不良让她瘦的可怕,更比同龄人更加矮小。肌肤发黄,头发干枯,相貌平平,也许正是如此,她总能从眼前聚焦而来的视线中感觉到那份灼痛,但仍旧懵懵懂懂的她,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害怕地将目光看向眼前的年轻道士,方才在心底找到一处可以停靠的安定港湾。
而同是这一刻,玉无邪敏锐发现那道人,似是无意看了这边一眼,不知视线目光在谁人面上一掠即过。虽然只是如同晨露聚集滴下般自然流淌,但感知从来不差的玉无邪,还是很敏锐地觉得有些奇怪,兴许是那道视线里蕴藏着什么,只是未曾上心的玉无邪,转头便忘了去,不曾入心。
只听那道人道:
“来来来!各位乡亲父老兄弟姐妹,叔叔阿伯太太小姐小朋友,你南来的北往的,去过瀚海的,到过南岭的,太学宫留过学的,沉沦海打过仗的,你走过路过,仔细看来你详细听。”
“屁股有座的往前挪一挪,个子高的请你站后头,莫要挡住我玉树临风胜似潘安的绝世容颜。小道我今日和小徒来到这儿,不是要来卖东西,也不是来耍个手艺讨个彩,更不是怀里揣个死耗子来冒充打猎的。小道今日来,是有一项人间难寻顶好的东西,欲免费送几颗给诸位乡亲父老们试试,不灵不收钱啊。”
听见这面善俊俏仿若春风的道家子弟吆喝,本是在树下躲雨的天南地北陌生客,不由汇集在这莲花冠的年轻道人面前,甚至还有位已丧夫君的俏寡妇,努力把身子往前挤去,又羞羞涩涩地停下动作,那双仿佛会放电说话的水润眼眸,在这头戴莲花冠,身着染泥水风尘繁复道袍的年轻道人,那英俊潇洒脸庞上使劲徘徊,嗓音软软糯糯,甜甜问道:
“是什么东西啊。你说说呗。”
年轻道人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眼前这俏丽女子,视线微微向下又赶紧抬上来,遮遮掩掩中却是将一幅鼓囊囊的风景印入眼眸,暗自咽了咽口水,心中暗暗给自己打气:“定力,定力!是桃花恶劫!大凶之兆啊!”
一拍自己额头,祛除邪念恶念杂念,年轻道人继续保持和煦面容,笑着对一脸好奇神色的大家伙儿说道:
“小弟今日要送给大家的正是这罐:‘横断山脉神秘药王谷,千年老字号,神医少游牌老猴长生丸!’”
“大家要知道,这罐老猴长生丸来之着实不易,绝不普通,是药中之神物,简称神药,是用人参、当归、川芎、茯苓、肉桂、蜂蜜等数十种的中药材,再加上天池山脉大魔山的奇异果、扶摇山脉深处的梧桐叶、绝情海底的银鱼,以及最贵重的只生活在外海的鲛人泪珠,大火喷制,文火熏炼,经过九九八十一天方才成丹,不仅仅效果惊人,而且很酸酸甜甜哦,非常适合全年龄!不管你们男男女女,老人还是小孩,有疾的吃了当治病,没疾的吃了当糖果,夜里累了的吃了就嘿嘿笑,没爱情滋养的吃了就当养颜排毒。那这罐老猴长生丸究竟有什么神奇厉害功效呢,注意听来!!!”
不知何时那小姑娘拿出了个小鼓,用力用小拳头一敲,在咚咚声中,努力吸气,声音清脆响转道:
“注意听来!!!”
年轻道人赶忙接上道:
“不管是病人五肢发软浑身酸痛无力;老人拉肚拉稀,半夜尿湿床单;小孩路遇疯子偶受惊吓,三更半夜怕鬼闹房睡不着;小姑娘大媳妇亲戚来了,烦躁烦闷心情不爽快;还是好时好日坏日坏时,天床地被马车楼船,一声令下上战场,无度无度虚无虚无终无力;亦或恩爱爱人露水夫妻,变心变身不爱你,屁股一撅一心跟他肌肉壮汉去。不用担心,只要这罐老猴长生丸吃下去,让你病了从此好像没病;老人家一柱擎天,一觉到天明,不用怕一觉醒来尿不湿质量差一身侧漏;小孩不会眼泪哗哗哭到天亮打扰老爸老母幸福生活;亲戚来了的,还没进门扭头就走;至于恩爱夫妻露水情缘,你嘿嘿笑来我笑眯眯,不用怕革命情谊升华过程一经打扰从此一蹶不振!”
“你,就是你,想不想要生活更加性福?自己男人更有魅力?”
“还有你,想不想重振当年雄风,恢复年轻勇力?”
“还有小朋友,想不想吃糖果?酸甜酸甜很好吃哦!”
听得这年轻道人如此介绍这罐神医少游牌老猴长生丸,围观群众不由三三两两讨论起来,当然,为了话题有讨论性,老头子自然找老头子,恩爱夫妻相互商量商量,至于老头子老奶奶相互对视一眼,各自默契在心。
“感觉挺好的样子。”
“是啊,说不定很有效哩。”
“嗯。。。可以加入购买清单。”
“没错,难言之隐一直是我的心病。”
“咦?你有难言之隐?”
“呃。。。啊!你听错了,我没,我是问你有没有难言之隐。”
“废话哦,我是给我家小孩买的,小孩整天疯玩,半夜总是睡不好觉。”
“我也不是给我自己买的,我是给我阿爹买的,也正好治治他老尿床的毛病。可是,听他这样说效果也太好了些,该不会是假货吧,说不定他也是一个骗子,来坑大伙儿的,我看哪。。。。。。”
还未待那人继续说下去,便见耳尖听到他置疑声的莲花冠道人连忙上前,一把拉住他手臂,将他拉到了人群之前,只见这人长得跟木炭似的,两条腿也细得跟毛竹竿子差不多,年轻道人脸上笑着看了一眼周围仍在议论纷纷的围观观众,对着那男子轻声说道:
“这位大哥,有没有难以言明的地方,不用担心,和我说说,小弟这嘴巴是出奇的紧,就像裤子的拉链,能兜得住。若是符合我刚刚说的那些症状,我也以出家人慈悲为怀的心性,免费送你一粒丹丸,你也别觉得不好意思就拒绝,若是你觉得效果不差,我欢迎你再来回购。”
然而这位被强拉出来的黑瘦汉子脸色尴尬的看着年轻道士,憋了半天,方才小声问道:
“真有效?”
“有效,当然有效!咱是专业道士,自然会有专业精神,才不会学那乱七八糟的江湖术士造假,更何况,凭你的智慧,我唬得了你麽?”
年轻道士看着那黑瘦青年犹犹豫豫摇摇摆摆模样,便知道他心中有所意动,只是还有些难以下定决心,便趁热打铁道:
“我且问你,你可曾听过‘薄烟看尽,参遍红尘世事。法珠枯置,乃问天地如是。’的红尘真修陆少游陆大真人?”
“如果没听过会被人讲没见识哦。”
黒瘦青年极是认真思索了片刻道:
“空闻大师的名号我倒是听过,陆少游陆大真人我确实有些孤陋寡闻了。怎么,你认识?”
却见脸色笑嘻嘻的陆少游连忙转移重点,
“不认识,不认识。不过,这老猴长生丸可是由超级大名人陆少游独家代言哦,信誉绝对有保证,你不信我,难道还信不过靠名声恰饭的名人?”
“呃。。。嗯。。。让我再考虑考虑。”
“别啊,先听小弟说句实诚话,忠言可能有些逆耳。不过在这之前,我且问大哥一点私人问题,大哥你有女友麽?”
黑瘦青年忽地把神色一正,腰脊挺直,异常肯定的自我肯定道:
“当然有啦,我女朋友可是很爱我的,倒在我的温柔里不可自拔!我们都已经商量好过完节就奉子结婚。”
年轻道士一脸惊异地看着眼前这黑瘦青年,没想到他居然快要当父亲了,但看他自我幻想自我陶醉模样,又不禁小声嘀咕:
“温柔我倒是没看出来,但这长相嘛,确实挺像孤魂野鬼的。”
“你说什么?”
“啊。。。没,没说什么,我只是想说生孩子只是附带,最主要的是过程,这老猴长生丸绝对值得你拥有!毕竟顽疾不等人,能早治便早治,否则老来徒伤悲,大哥,你说是不是。更何况我这是慈悲行善济世救人,拿这等神药救治尔等难疾,并不图金银铜臭,而是积累善功!等明日,我便要继续北上了,你若是再犹豫不决,过了这村,便没有这店了。”
黑瘦年轻人皱眉深思,暗自觉得这年轻道士说得不差,不管是不是有假,至少得亲身试试方才能知道成效,否则若是真的,那岂不是悔到肠子里去了。
“那好,我先买上一罐试试,价格多少。”
“是啊是啊,价格多少啊,我们都商量好了,也买上一罐试试。”
看着周围再次凑近准备抢购的众人,年轻道人整理了一下头发衣冠,笑着对众人说道:
“诸位乡亲父老兄弟姐妹,大家伙儿都也知道我这老猴长生丸炼制不易,但本大法师,既然已经从我师尊手中,接下这悬壶济世,医治芸芸众生那般痴人的重任,便自然不会以金钱为重,但本法师日常生活开销也需要些银两,故而不得不为这神药定下价码,所以诸位也请担待些。”
“好啦,好啦,知了知了,快说价格呀。”
“贵不贵呀?”
“大家伙儿,不用担心,今天小道有缘来到苍云城,来到这大槐树下与一众乡亲一起躲雨,便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怎么能用价钱来衡量呢?不多说,小道便跳楼大甩价,一罐只卖你们这个数!”
看着他伸出的五指,众人不由问道:
“五文钱?”
陆少游摇了摇脑袋。
“五十文?”
又摇了摇脑袋。
“难不成还五百文?有点贵了吧,大兄弟。”
“又不是?是免费,免费,免费啦!”
一听免费两个词,围观众人,不论老人小孩,还是男人女人,亦或大妈老太太,一股脑地变身化身战斗力爆表的战斗鸡,或是可以使出下三路黑手的掏裆粉碎鸭,越过一个又一个障碍,直达包围内圈,乱糟糟地将手指直往包裹里掏来,期间更展现出惊人的精妙招式,任凭察觉不对的陆少游如何护住,口中直呼:不是免费,不是免费。但总有那么个装聋作哑的浑水摸鱼。更有甚者,也有那么两三个不要脸皮的浪荡家伙,趁机揩他油,小手不知伸向未知的哪里。
待到人群散开,衣衫不整,发冠散乱的陆少游方才气得跳脚道:
“我说的是五两银子!一罐五两银子!不是免费!”
“五两!这么贵啊!你抢劫喔!”
“土匪吧你!还五两!我呸!”
“算啦,肯定是假药,骗钱来的。”
“我就说嘛,这世上哪有这种神药。”
“骗子,散了散了。”
围观诸人皆是一脸鄙夷神态,三三两两气愤地离远了些陆少游,甚至还有的抱起包裹便直接冒雨离去的。
年轻道士陆少游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这大城市的流民居然这么流氓,忙惊慌喊道:
“别走!别走!我的药!我的药啊!”
声音凄惨凄厉,更添几分悲号,直使得年轻道人虎目含泪。
一旁的小姑娘连忙抓住刚才那黑瘦青年,道:
“大叔!你还没付钱,我师傅说这是神药,能治隐疾,一罐只要五两!”
却见那黑瘦青年,先是神色犹豫,而后脸色一狠,甩开小姑娘,道:
“哪来的丑八怪!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有拿药?再说,我又没隐疾,要这破药作甚?药都是他们拿的,你想要钱,就找他们去!”
看着黑瘦青年伸手指向一旁躲雨的众人,那一众江湖南北客,不由骂骂咧咧道:
“黑皮臭小子,明明是刚才那些跑掉的拿的药,你他么别给我乱讲,小心吃我拳头,打得你做狗爬!”
黑瘦青年连忙放下手指,对着小女孩道:
“你也听到啦,拿到的都跑掉了。反正不是我。”
看了看天色,急急道:
“哎呀,这么晚了,我老婆还在家等我吃饭,我先走了。”
说罢,黑瘦青年便连忙头也不回的冒着阴冷的雨水,直往远处疾奔而去。
年轻道人挠了挠脑袋,叹了口气,拦住打开发黄的油纸伞,亟欲追上追债的小姑娘,又看着周围不少故意把视线撇开的众人,知晓今日是拿不回本钱了,哭哭闹闹也太不像个男子汉,也只能吃下这个大亏,想他陆少游纵横天下九州数十载,只有他唬人骗人的,没想到终日打雁,今日却被毛都没长齐的雏雁啄了眼,下了黑手,陆少游便觉得心好痛,瞧着手心仅剩下的两罐老猴长生丸,暗道生意难做,再没进项,今晚就得夜宿街头了。但又在不经意扭头间,瞧见浑身湿漉漉一脸看热闹模样的虞白和玉无邪二人,又见他们神情郁郁,似是有些心事的模样,不由马上换了苦瓜脸色,笑嘻嘻凑近跟前,道:
“这两位小哥,有没有兴趣买一罐老猴长生丸?有病治病,没病养生。”
见这年轻俊秀的道士来搭话,虞白一怔,抬起手臂算是有礼,笑着说道:
“不用。。。”
“真不买?小道瞧你们浑身湿漉漉,脸上白惨惨,不管你们是寒气入体气血不足,还是有什么事情郁结在心,心头烦躁思绪难平,不用担心,来试试看这罐少游牌老猴长生丸,保证让你们浑身暖洋洋,解血气郁结透五藏中气,再也不用烦心霪雨菲菲似倒春寒一般厉害的天气了,要知道很多人都会死在这个鬼门关上。”
虞白苦笑道:
“真的不用,我跟无邪只是过来躲会雨,顺便看点热闹,都不需要这药丸的。而且,我家便在这洛水上游,也不算特别远,走快点回家换件衣服便好。”
年轻道士听到虞白仍在拒绝的话,倒是厚脸皮继续劝说道:
“不要这样讲嘛,这药丸有多神奇,你还没试过,又怎么知道效果好不好?再说了,也就五两银子,瞧你这身打扮,也是大户人家,这点小钱对你来说只是毛毛雨啦,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毕竟适用范围这么广,也不是随随便便便能买到的,现在买回去,就算不吃,也可以当做备用嘛,说不定哪天便能救自己一命呢。”
虞白看着年轻道人手中的药瓶瓶身,灰溜溜当中更是粗制滥造,油彩都已然脱落部分,便知这年轻道人着实没有真正顾好里面的药丸,想来这药的药效也不一定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也许这吹嘘中掺杂了不少诳言与杂质,思绪至此虞白便继续摇头道:
“是药三分毒,何况你这药效怎么样,都是你一个人在说,我又不敢拿人过来试验,所以还不如不买。”
“你莫不是嫌贵?五两银子真的不贵了,一分价钱一分货嘛,实在不行,你给三两也行。”
见年轻道士就轻避重,还要继续劝说的模样,虞白只得连忙道:
“我没带银子。”
为了保证真实绝对,虞白又添了一句。
“不是假话,是真没带银子!”
听完虞白的话,年轻道士倒是微微一怔,目光紧紧盯着他面庞,瞧着他神色,确定无误后,又扫视他全身挂件,却发现除了手中拿着的那柄青莲荷花油纸伞属于上品之外,竟是穷光蛋一个,半点世家子弟该有的派头都没有,最最至少也该挂上一条美玉学学儒家子弟温润如玉的姿态才是啊。
“你没带钱的话,那就没办法了,毕竟我也不是办慈善的,不能白白送你,不过,如果你用手中的雨伞来换的话,我也可以勉为其难的送你一罐。”
听着眼前这年轻道人越说越不靠谱,而虞白却半分也没有生气,一旁的玉无邪不禁气闷,皱眉上前对视道:
“你这道人好不知礼,我朋友阿白都已经说了不需要不买了,但你还要胡搅蛮缠开口乱讲,越讲越离谱,这种奇奇怪怪的药啊,效果不说有没有,若是吃死人怎么办?都没经过实际验证,就敢来苍云城卖假药!我看你根本就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现在甚至连一把雨伞都不放过,你究竟有多贪得无厌?!”
听得玉无邪一番臭骂,那年轻道人倒也不恼火,不是气度修行到一定境界,便是这脸皮着实厚实了点。
“哎,这位小哥,饭可乱吃,这话可不能乱讲,讲错话是要负责的!要是坏了我的名誉,就别怪我找你老爸来评评理。”
“你不用讲。”
“我知道你对我成见太深,但我作为方外出家人,世间修行人,秉持慈悲为本济世渡人,不忍众生受那万般苦楚,悬壶卖药救人于危难之中,怎么到了你口中就是这么不堪了呢?”
“贫道与小徒本是天涯真修浪客,今天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才会在此槐树下相遇,我只是不忍两位小哥浑身湿漉漉伤了身体根本,才会出言卖药与你,你不买也就罢了,怎么,大家族子弟也都像你这般无理取闹?”
年轻道人这一番胡说八说的自我辩护,着实把玉无邪气得狠了。可还未待他握紧拳头有所动作,便瞧见一人将右手搭在那惹人厌烦的道人肩膀上。
“阿柏,看清楚了麽?”
话甫落,便见那强行将道人陆少游脖子拧过来的粗狂毛熊大汉,半敞开胸膛,露出黑黑胸毛与好些狰狞疤痕,苍髯如戟,胡子拉碴,堆着满脸横肉,拍着陆少游他唇红齿白的嫩脸,对着右手边的相貌普通男子道:
“是他麽?”
那相貌普普通通顶着个路人脸的男子,穿着灰尘扑扑的古怪儒裳,头发油腻,好似有些日子没洗澡,发冠也倾斜欲倒,鼻子间挂着两串浓黄鼻涕,不时剧烈咳嗽几声。待看到陆少游相貌那刻,便顿时激动地难以自抑,急急对着那八尺大汉说道,只是因为感冒鼻子被堵住,吐气不清,有些闷声闷气。
“没错!大舅哥,就是他!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是他!那张受女人欢迎的脸。。。”
右臂抬起,一握拳头,满脸妒忌愤怒模样,
“我做梦也忘不了!”
“两位是?我们有见过吗?”
看着年轻道人努力思索好长时间,到最后屁都没放一个,只是一脸迷惑,半点也想不起来自己这个受害人是谁的木然模样,直让晏柏晏雅言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头顶都快要冒起黑烟,一把抓过陆少游头发,将脑袋凑近咫尺之间,怒狠狠道:
“你再给我仔细瞧瞧!”
年轻道人皱紧眉头,极为嫌弃的捂住鼻子,把脸往后一缩,却又被紧抓他头发的晏柏给拎了回来,额头一顶他眉间。
“你确定真不认识这张帅脸?!”
陆少游脸色连忙变换,似讨好般的讪笑着,
“哪能啊,就你这三千年难能一遇,帅得只剩下脸的气质型男神,别说天下有名有姓的女子了,便是大妈阿姨冷淡老太太,甚至我这样的钢铁男人,都无法抵御你这该死的无处可藏的魅力!”
“嘿嘿嘿。”
被马屁拍得飘的晏柏,整个人都似是要羽化飞升,脸色红润,颇为谦虚地道:
“瞎讲什么大实话,哪有那么夸张!也就比你说的差一丢丢而已。”
在一旁终于看不下去的粗犷大汉一声低咳后,晏柏连忙害怕地收敛起得意神色,不过看着眼前这缩跟鸵鸟似的臭小子,突然开始觉得他不似刚才那般面目可憎起来,道:
“臭小子!骗完钱跑得还挺快呀!为了找你,我和大熊哥这半月来,可是没好好休息过一次!骑马骑到腚痛!还好,你一路上留下痕迹太重,我们早赶晚赶,饶是如此,也绕了八九十里路,又在这城里逛了六七天方才看了场好戏才逮到你!”
陆少游倒是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只是瞧着他脸庞,突然感觉好像哪里见过,有些熟悉,目光在他脸上扫视,细细打量,而后骤然一惊,连忙道:
“等等!”
“你。。。你不就是那个超级火的大明星话难听?!听人讲你去整容失败了,难怪总是感觉你好熟悉,上一镜头我居然没有认出你来。”
“不敢置信!”
“你居然也加入了‘飘渺剑歌’的剧组!我是你的粉丝呀!真爱粉!能不能给我签个名!就签在我衣服上!”
身着儒士衣袍的青年轻轻地点了点头,微笑看着眼前这陡然见到偶像的狂热粉丝,不着痕迹梳理了一下风尘仆仆好久没曾打理的油腻头发,又整理了下被雨水淋湿衣摆的儒袍,待确定自己保持住了明星风度,方才和善道:
“没办法,我实在太红过头了,太受观众欢迎了,自从‘飘渺剑歌’决定启动以来,这观众就一直写信给我,甚至E-MAIL到公司,说一定要看到我,还说:无话难听便无剑歌!所以我才会连度假的时间都没有,马上再接这部新戏。”
看着自己签在年轻道人内衫衣袖上,龙飞凤舞颇有行草风采,“话难听”三个大字,身着儒袍的青年不禁满意的点了点头,暗道自己笔力渐长。
“行了,签好了,话也不多说,咱们现在正在拍戏,虽然导演还没喊卡,后期也可以剪去这段,但咱们都是演员,《演员的自我修养》有没读过?都得有点职业素养!”
闻言,年轻道人不禁一脸激动,认可地点了点脑袋,正准备继续拍戏,可是却因为刚才见到超级大明星,心情太过激动而忘词了,连忙将手伸进胸口,好半天掏出一踏剧本来,翻到第二页,快速瞟了一眼,便连忙将剧本扔到一边,在纸页纷扬,如落英缤纷下时,表情疑惑地问道:
“追了我六七天加八九日?”
“那个。。。问问。”
“好端端的你追小道作甚?难不成小道不知什么时候欠了你银子?可小道刚才好好想了想,也没呀!”
“你看起来也不像那几个脑袋有坑的债主。我可是传说中的四有五好青年,见到狗狗大街上随意拉屎,都会劝它向善,用实际行动引导它改邪归正那种顶呱呱的大好人,兄弟,确认过眼神没有,有内味道没有,和我长得相像的,这九州天下也不能说一定没有,兴许真是你看错人了嘞?”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直看得晏柏晏雅言目瞪口呆,原本还决定让大舅哥动手轻一些的晏柏,此时也只想打烂这张可恶的脸。
气得狞笑道:
“好哇,好哇。你还真敢忘记啊!我的脸有那么路人普通麽?你刚才说我貌比潘安,胜过宋玉,是天下所有女子的梦中情人,所有男人的共同敌人皆是在骗我麽?”
陆少游只想拎起他脖子对他说:老子真没说过这样不要脸的话!你想太多了!
但看着一旁胸肌能跑马,臂上能站人的黑铁大汉,脖子不由又是一缩,冷汗直流,挖空脑海,骗过的人太多,一时之间,他还真没想起眼前这货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
又听晏柏提醒他道:
“哼!我就是那个桃花镇被你骗走一百两银子,还像一个傻子一样,大冷天下水洗澡,解厄除晦,又被冷风一吹,冻坏了脑子和身子,发烧感冒流鼻涕,现在连说话都开始没劲的晏柏晏雅言!”
年轻道人看着眼前这熟悉的脸,又听得他的介绍,陡然想起自己半月前方才完成了一单大生意,而如今这冤大头居然找上门来了,顿时冷汗直流,讪讪笑着,又扭头看了看身旁那黑铁似熊一般的壮汉,感觉好像有杀气扑面!
“知道他是谁吗?”
晏柏一指旁边似铁塔一般混道上的汉子,猖狂道:
“他就是我桃花镇人见人怕,狗见狗埋汰,拎把菜刀就能从镇东砍到镇西的黑熊帮二代首领,大熊!胖熊之子,胖妞大哥,也就是我大舅哥!”
那黑塔壮汉一挺胸膛,抬头仰视夜空,一派我蔑视你,所以用鼻孔瞧你的嚣张模样,
“臭小子,现在可怕了?可想起来我是谁了?!”
陆少游一脸欣喜,连忙凑近跟前,极为真诚,看不出半分虚假。
“原来是你呀,好巧,好巧啊!”
“来,好兄弟,当时便与你说,等你脱困樊笼,便会有机会再与贫道我相见,只是没想到这机会来得如此快,如此让人应对不暇,不过,这也是好事。”
陆少游走近与他勾肩搭背,一副好兄好弟模样,极为热情地道:
“可曾还记得当年读书一番情景?湖上霏雨慢慢,舟上几人共饮,推杯换盏将饮酒,水天一色诵文章,当真好不潇洒,现在想来仍似昨日。”
勾起他最初最纯真的回忆,陆少游继续趁热打铁道:
“我识得一家百年老字号知名酒家,且与兄弟我一起前去痛饮!不醉不归!”
“醉忘前尘多少事,酩酊且歌夜雨寒。”
“如此方不负人生!”
再被陆少游突然迸发的豪情所影响,曾为读书人的晏柏犹记当初,不由心情激荡,大有人生于此,岂能混混沌沌死气沉沉?当与知己者共笑红尘,就算要死,也得死的轰轰烈烈,方才不负这短短一生。
不由道:
“好!今日小弟我便与兄长小酌几杯。”
陆少游不由大笑道:
“人生岂能小酌,必当慨慷既饮,痛痛快快!”
晏柏也笑道:
“也是,当饮!当饮!”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怒喝:
“阿柏!你在做什么?!”
一直知晓自家这妹夫是读书人,而读书人的臭毛病也存在不少,虽然这些年不再以读书人自标,但心中存有傲气,并不是十分瞧得起自家这等混社会的。若是平日也就罢了,这个时候还犯这病,便不由壮汉大熊有些生气,毕竟,自家妹子要死要活,撒泼哭闹,今日不把这事解决,岂不是未来都没得安稳?
“小妹可还等着你给她个交代!是不是想以后都还睡柴房?!”
陡然惊醒的晏柏晏雅言一把推开脸色尴尬的陆少游,怒狠狠道:
“居然使出这么下三滥的招数!我晏柏差点就被唬住了!好厉害的骗子!巧舌如簧,颠倒黑白!”
察觉计谋失败,陆少游只得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冷硬,颇为认真的道:
“贫道自问还是有些道行的,上次给你算命,算得你是鸟困樊笼,天雷无妄之象,心思不纯不净,有无妄之灾,血光之祸,也是决计丝毫不差的。既如此,小哥你又何必非要寻贫道麻烦呢?”
那名叫晏柏的男子见陆少游仍旧不知悔改,甚至还敢在自己面前胡说八道,不由气得发笑,冷哼一声,道:
“哼!你还真敢讲,血光之灾,无妄之祸,可不正是你惹来的吗?”
“我老婆听讲我钱被人骗走,对我施行了惨无人道丧心病狂的毁灭性暴击,暂且不说我腰上的十数个三百六十度永久性掐伤,不说我这张帅脸上好几道还不曾愈合的指甲抓痕,也不说我这颗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再起不能的纯真内心,你知道我到底遭遇了何等的残酷吗?”
从小丫头怀中夺过小鼓,用力一敲,只听“咚”,“咚”,“咚”。
“且听来!”
“天冷风寒水凄凉,衣襟不暖缩在床。头重脚轻是病重,鸢儿怜我来熬药。忽听我钱被人骗,春冻又去水里游。左右开弓甩巴掌,一脚将我踢下床。泰山压顶狂乱打,黄泉河里几番游。迷迷糊糊似神离,满脸是血惊勾魂。又听魔音灌我耳,认错真诚要跪好。一哭二闹三上吊,招式老套效果好。可怜绳儿不结实,百斤肥肉挂不了。房梁断裂砸头顶,呜呼哀哉又我错。不顺心来当沙袋,痛苦时分更要糟。伤痛病重难入睡,柴房枯坐数木柴。强压心海当无事,邻里亲友作不知。满身伤痕心破碎,偷偷落泪怕丢人。如今要我来讨银,没成便要裸离婚。更有狠戾恶熊罢,嗜血如命丧天良,摩拳擦掌竟要扭折我可怜小脑袋!”
目光含泪,哽咽在心,抬头瞧向槐树外无尽风雨,只见黑暗无际。任凭发丝飞舞,衣衫舞迴,晏柏却只是失神,但眼角泪落,顺着脸颊滑下,竟是落魄落寞的令人不由心生几分同情与感同身受。
轻敲小鼓,骤变激烈,目光含无穷无尽烈火,收回视线,晏柏怒视陆少游,怒喝道:
“骗子害我好凄凉,害我凄惨落魄惨不忍睹名誉在扫地,欺我善良更辱我心!”
“呜呼,呜呼!运衰落寞无法再美好!身心受创只留那残命。”
“哀哉,哀哉!为了人生能继续,且放良知作魔头。”
“从此少游音容相貌填心间,誓要手刃仇人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声音激烈激昂,更是把自己所受委屈与痛苦歌唱在唇间,动人心魂,直令围观众人不由为他拍掌鼓励,还有几位多愁善感的女子,也不由为他低声抽泣。便是一旁听着的陆少游也不由受他情绪感染,偷偷抹了抹眼角,掩去好似要滴下的泪水,不由感慨叹道:
“惨惨惨,怎个惨字了得!”
深吸一口气,又道:
“诸位,戏也看完了,咱和小徒还有事,不便多留,先走,先走。他日,有缘江湖再见!到时,再与诸位把酒言欢,谈天话地。”
可转身准备离去的陆少游,还未走成,便被那黑铁壮汉拎住脖颈衣服,给拎了回来。看着他冷漠凶恶又极为狠戾的模样,陆少游不由冷汗直流。
晏柏将小鼓玩地上一丢,害怕着的不敢近前的小姑娘,连忙跑过去将小鼓抱在已经抱着发黄极旧雨伞的怀中。一脸焦急地瞧着事态发展,却恐惧地有些不知所措,只是盯着自家师傅陆少游。
晏柏经过小姑娘身边,走到陆少游身前,一声冷笑,更啐了口吐沫在地,拍了拍陆少游一脸讨好神色的脸颊,颇有些猖獗跋扈道:
“还没还钱就想走?陆大骗子,你莫不是一点都不把我晏魔头放在眼里?”
“哪能,哪能啊。”
年轻道人看着包围着的两人来势极凶,大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模样,道人还是硬着头皮,反驳着说道,
“其实,话也不是你这样讲的。”
“当初贫道为你算得一天雷无妄卦,也与你说守正才能无妄,无妄动妄为,便无灾妄,并非欺骗与你。无妄卦上为乾、为天,下为震、为动,亦有‘回天而动’之意。因天而动,即遵循自然规律的正道而动,自是不会有所妄为。”
“我也与你说,你霉星高照,命宫晦暗,必有无妄之灾,运势如此,注定逃不了灾厄,倒也非是虚言,不过只是话稍微讲得重些,又稍微加了点艺术修饰手法。”
陆少游食指与拇指相对,比了个极为狭窄的缝隙,神情愈发肃穆,继续道:
“所谓运数,即是命运、气数。从来无迹无常,神秘又不可知,在贫道看来,天地混沌诸般生灵变化与人来人往之间,心思念头选择变换,点,线与面,所留下的痕迹轨迹,共同编织的名唤‘天命定数’的巨大而复杂网络。凡人终身也难以窥见其一二,但亦有些浅显与大势所趋之处,便是普普通通山下凡尘之人,也能清晰明白其将要走向何处。”
“便如你,遭遇无妄灾祸,虽非必然却也并非完全偶然,何况你还无法做到顺天应时,完全守正无妄,便更加增添了遭遇灾妄的可能。”
“你仔细反思一下平日作为,整天狗假熊威横行乡里,假鬼假怪假儒士,简直就是浑浑噩噩打发日子,不耕获,不菑畲,便想获得一切,既非君子,也非能正心正念之人。既囚于牢笼,没有自我,便混吃等死,随波逐流之混人。毫无求实之心,无格物致知实事求是之行事准则,如此之你,如何能做到真正无妄?即便你未曾妄为惹事,但你平日里多有欺侮他人,原来行事就是不正不中,处于恩怨交织的人和事物之中,纵使你也许无辜,但受往日牵连,又岂能无祸发生?区别只在早晚罢了。”
“贫道为你算命,让你知晓自己身处境况,又将你那不义之财收作与神佛阎罗的结缘费用,让你经历如此糟糕的家暴,不正是让你认清这一切,劝你平日守正与正己心念,毋再肆意妄为。又劝你审时度势,以决定进退行止,自我调整与他人、与妻子之行事和态度。毕竟你家里住着一只黑山下来的母老虎黑暴熊,整天不干事和你作对,又吃的花的太多,贫道虽为你惹来一份血光之灾,但,此时不正是好机会好时机好借口,离开歪脖子树,拥抱整个森林?再说单身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清静安乐,得以脱困牢笼,恢复自由自在之身,这天下之大还不任你来往,这番畅快的巅峰人生,岂不美好?!”
陆少游轻声一叹,满脸悲愤忧伤,双手背负,失望失落失魂道:
“你如此愚钝,悟不出贫道之深意,更不知为自己惹了更多灾祸,岂非可怜可悲可叹?!”
“贫道慈悲为怀,济世救人,却遭你如此误会。。。”
目光之中透着晶莹水光,更添几分望子不成龙,恨铁不成钢的复杂神情。
“贫道。。。心痛啊!”
完全被陆少游情绪感染的晏柏,疾步近前,紧紧抓住陆少游手臂,一脸羞愧,一脸痛苦,
“道长。。。”
忽地晏柏脸色骤变狰狞凶狠,显然年轻道人这番强词夺理的一番话,着实把晏柏气得很了,咬牙切齿哆嗦着手指,紧紧握住他手臂,愤懑恨恨道:
“事到如今,你还敢当我这复仇者的面胡扯八道,我看你还真的不知道我拳头有多大颗的样子!今日要不赏你一顿粗饱的,打得你做狗爬,我就喊你亲爹!”
“我没你这么不孝打老爸的儿子。”
“你。。。这时候还敢逞口舌。大舅哥,我们上!这臭道士皮痛讨打,今日就让他知道道上混的坏人,生作什么样!让他好好体会体会得罪我们黑熊帮是什么下场!”
一旁看了好一场大戏的黑铁壮汉,捏着自己手指骨头作响,狞笑道:
“好妹夫,俺早说这种人就要先打一顿再与他废话,不然不会老老实实还钱,你倒好,居然让俺等了这么久,要不是俺爹非要俺出门在外要听你的,今日俺就先把你脑袋扭下来。”
说罢,便满脸狰狞,手臂张开,向着陆少游缓步抓来。
“等。。。等一下!你们当真要跟我动手?”
“你说呢。”
“当真当真不后悔?”
“废话!”
“你们可知我是谁?”
年轻道人忽然卷袖负手转身而立,神色肃肃然,声音阴沉沉,眼眸中冷光急闪,侧身,微微斜视,竟是如同恶鬼凶物一般紧紧凝视眼前道上青年晏柏。那冷风携带茫茫纤细雨丝拂面而至,吹开他衣领与鬓发,竟是使围观众人皆为他气势所摄,半点不敢异动。
“为人解签算命,当个卖药郎只不过是我的表面工作,我的真实身份是改变社会风气,风靡万千少女大妈老婆婆,提高青年人素养的刀疤黑胡子。”
闻言,围观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惊恐的连连后退,极为小声的纷纷议论,又生怕被这自称刀疤黑胡子的青年道人听了去。
“是他!居然是他!”
“他是谁?很有名吗?”
“你不知道?”见同伴如此孤陋寡闻,居然不识这等厉害人物,那人不禁颇为自傲的小声介绍道,“他是从北方流浪南下的响马盗贼,听说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是个十足的凶煞恶徒。”
“据说,他善使弯月薄刀,常用它剥皮削骨,凡得罪他的,莫不是被他剥了皮肤,剖开肚腹,倒挂在林中,哀嚎三日才折腾死!”
“这这这!这不就跟‘山海杂谈’恶鬼篇之开篇‘月黑风高杀人夜,冷剑无心恶鬼屠’里面的屠百万一模一样麽!”
“哼!哪有那么简单,这人可比书中人物还要凶恶百倍,甚至还有传言,他其实是妖魔化形。”
年轻道人很是满意周围众人那般惊恐模样,见眼前道上混的晏柏和壮汉大熊颇有些害怕却还犹豫不决模样,趁热打铁道:
“你们可知我有一招‘天地无极灭杀神佛妖鬼霹雳霹雳雷光掌’!”
说着,年轻道人缓缓举起右手掌,细细看着纹络,脸色黯然,神情忧郁,叹然道,
“我这一掌若是打出,这方圆十里之内,不论人畜、虾蟹、跳蚤,全部都将化作飞灰!”
“尔等真的要逼我打出?!逼我失去一个做好人的机会?!”
“咚!”
一个乌青麻紫的熊猫眼顿时印在道人陆少游左眼,在他视线迷迷糊糊看不清周围东西的那时,便听一道嗔眉怒骂的粗哑声音响起,
“刀疤黑胡子是吧!”
“霹雳雷光掌是吧!”
“全部化作飞灰是吧!”
“假鬼假怪是吧!”
“欠收拾是吧!”
每说一句是吧,便见那晏柏全力捣在年轻道人脸上胸口腹部,到最后已然完全闭上了嘴巴,全力施展自己这些年混黑社会所学,直到气力不济,气喘吁吁,整个脑袋上的发冠头发散乱非常,方才舒心地仰头看着上方的烛火槐叶,竟是这般酣畅淋漓!为所未闻的心情愉快!
一旁的小姑娘连忙想去拦住他们,却被那壮汉一个恶狠狠的眼神逼退在原地。
晏柏蹲下身子,伸出右手在年轻道人怀里左掏又掏,又很是艰难的把爪子拔出来,松开一看,竟只有一粒颜色不纯的碎银子!
“怎么只有这点?银子呢?喂!臭鸭蛋孙子,没死的话先应个声,你骗我的钱呢?”
“这个钱啊,已经做好事,全部奉献给花巷里漫天遮眼的歌姬艺姬各大头牌了。”
“好羡慕!呸呸!”
晏柏神色一狠,怒气冲冲道:
“好哇!假道士吃花酒,玩美人花光了我的钱!”
陆少游摸了摸脸颊,立即疼得撤开手。
“你看你打了也打了,骂了也骂了,我们聊得还算挺投缘,不如给点医药费,这事也就这样算了,怎么样。”
晏柏揉了揉手腕,捋了捋头发,喘了口气后,对着身旁的壮硕汉子说道:
“大舅哥,这次一起动手,让他好生体会社会的残酷性。”
“停手!快停手!别再打了!别再打了。”
满脸通红,眼泪花花的小姑娘,终于鼓起勇气站在了陆少游身前,紧紧抱住小鼓和破旧的油纸伞,似老母鸡一般护着身后的自家师傅,只是浑身因恐惧和害怕而不断颤抖,眼泪流着不停,嘴唇哆嗦,却倔强地抬头瞧着眼前二人,不让分毫:
“都走开,不准你们再打我师傅!”
晏柏看着眼前这丱发小女孩,看着她哭着那么伤心,心中不由有些发慌,犹豫好半天,终于还是没继续去打一屁股坐在地上的陆少游。
而他身旁的大汉却丝毫也没收手的想法,恶狠狠道:
“哪里来的丑小孩!好大胆居然敢叫俺停手!就不怕俺捏碎你骨头?”
说着就要伸出蒲扇般大的手掌抓向浑身发抖的小女孩头颅,却被一旁的晏柏及时拦住,也作恶狠狠模样吓唬道:
“你可知你师傅是个大骗子?他将我当做呆子一样戏耍,我打他是应该,不打他才是悲哀!你给我滚开啦!莫要在这挡事,否则,晏魔头我就连你一起打!”
小姑娘依旧只是拦在陆少游身前,即使害怕,也未曾退一步,也即便陆少游几次让她离开,她也不愿,只是一心护着他,低垂下脑袋,口中颤抖着道:
“不要。不要。阿璃不要。”
“滚一边去!”
可这番却着实惹怒了一旁满心怨念的黑塔壮汉大熊,毕竟半月来,风餐露宿,早赶晚赶方才捉住了人,此时自己还未动手出一拳,便要他放弃,这让一向横行惯了的混黑的恶汉心中着实不愿,一把将小姑娘推倒一旁,虽然并没有多少欺负小孩的想法,但出手的力气却着实大了些。伞骨折断,小鼓滚到一旁,而小姑娘的胳膊和膝盖,则磕在碎石地面上,擦伤了好一大块。
与此同时,心中隐隐有些惊怒的晏柏连忙拉住自己大舅哥大熊,压下心绪,连忙道:
“大舅哥,别忘了黑熊帮。。。也就是你爹爹定下的不打老人小孩弱女流的道上规矩。”
名唤大熊的壮汉扭头看了眼晏柏,微一犹豫,稍稍有些生闷气。毕竟自己现在已经继承了黑熊帮,却还是被自家老爹管得死死的,如今身在外,也还要被人拿老爹那一套老规矩压在头顶,便更有些不满了。
又有那小姑娘忍着痛苦,忍着泪水,鼻涕流到嘴边,连忙从地面爬起,一下子又护在浑身发痛的陆少游身前。大熊只觉什么人都在和自己作对,连这等弱小家伙都开始爬到自己头上,怒火腾腾,陡然便烧没了理智。
一把将越看越面目可憎的晏柏推倒在地,扭过头,对着强自鼓起勇气撑着的小女孩神情凶恶道,一如杀猪的屠夫,转行杀人的那种狠意恶意。
“丑女,想吃俺拳头是吧。那好,今日俺便让你师徒两人好好尝尝俺这铁拳的厉害!”
一点绿光在倒地的陆少游指尖符文游走,目光第一次如此深幽冰寒,正当他将要难以抑止之际,却忽然停住,不由定睛看向眼前青白衣衫相间的少年,只见他一手捏住壮汉大熊打来的拳头,一手拉住那丱发小女孩的手臂,轻一提,便将将要摔倒的女童拉回身边。
“连小孩子都打,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那道士骗了你们钱财,是他不该,打他一顿也就可以了,可这样迁怒旁人,还下如此重的手,若非有我拦着,只怕这小姑娘早就内脏出血,伤了根本害了性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不觉得羞愧吗?”
那壮汉紧紧皱紧眉头,用力甩开虞白手腕,揉着被捏的发痛的地方,暗自咋舌小小家伙的力气,咕哝一声,而后恶狠狠地道:
“原来是个练家子,臭小子,别多管闲事,否则俺连你一起修理!”
然而虞白并未理会他,轻轻将受伤的丱发女童放进年轻道士怀中,神色温和对小女孩道:
“没事了,放心,有我在,没人可以打你师傅。”
然而虞白这番置若罔闻漫不经心姿态,却是着实惹恼了那肌肉扎虬的汉子,怒喝一声道:
“不知死活!”
甫说罢,大熊便出拳直捣背对着自己虞白的腰窝来,角度刁钻狠辣,气力十足,竟是半分也不留情。恶风袭身,虞白整个湿透的青白长衫都猎猎作响,丱发女童不由担忧的惊呼出声,但虞白却仍然充耳不闻熟视无睹,任凭自己空门大开,不做任何抵御。
正待那时,忽地半空突现一道急影,如同老鹰扑食,却是倏地一脚朝着汉子大熊脑袋上踢来,来人竟是一旁看戏却随虞白一起入戏的玉无邪。
“好大胆!”
嗔眉怒目,大熊连忙撤力闪身急退,却又在玉无邪将落未落,无处借力那一刻,欺身近前,蓄势已久的左手倏地伸出,似蒲扇一般的粗糙手掌已然抓向玉无邪脖颈,却在他仰头避开那刻,陡然变招朝着玉无邪胸膛下劈,当真势若猛虎,勇不可当,显然是他这些年在道上混也学了些真把式。
可还不待一时放松下心神的大熊高兴,便见仍在空中的玉无邪,仿佛凭虚借力,身体急坠三分,而后左手撇开劲力稍减的大熊手腕,似燕雀翻身一般,提脚甩在了一脸不可置信的汉子脸上!而后便见他的身体在一阵空中翻滚中,啪得一声面朝地面砸下。
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的假儒士青年晏柏,连忙搭个肩窝,把一脸鼻血混着鼻涕一脸朦胧眼泪的汉子大熊抬起来,
“大舅哥,你。。。你没事吧。”
“走走,快走!”
大熊方才说罢,心中惊惧的晏柏,连忙托住大熊胳膊冒着越发大的雨向远处逃去。
身后发生的事情虞白一概充耳不闻,不知是对自己好友玉无邪的实力极有信心,还是觉得那只是一件小事不值一提。撕开自己尚且还有些潮湿的衣摆,体内还未完全恢复的真元急涌手心,在剧烈的烟气蒸腾中,被撕成长条的青色绸布已然变得干燥。在替丱发女童清理干净膝盖上的伤口后,撒上了些她那便宜师傅走江湖日常备用的金疮药,而后方才将这布条系紧。
“好了,伤口不要碰水,过几日便会愈合。”
“谢谢大哥哥。”
笑着微作点头之后,虞白将目光看向一旁笑嘻嘻看来的年轻道士陆少游,目光严厉,眼神也颇为斥责,但又不好在丱发女童面前责备她师傅的不是。然后,不待虞白张口说些什么,便见他连忙凑到玉无邪身旁,表情嬉笑,颇有些讨好意味,
“这位小哥,多谢,多谢!十分感谢,非常感谢,万般感谢!”
玉无邪着实有些不耐烦这个啰哩吧嗦又像牛皮糖甩都甩不掉的年轻道士,看着他在原地模仿着自己刚才动作,既是滑稽,又令人倍感无奈,只得压下心中不耐道:
“知道了,知道了,这没什么。”
可脸皮极厚的陆少游,现在顶着个鼻青脸肿模样,仿佛看不懂玉无邪越发不耐烦的脸色,继续说道:
“别这么谦虚嘛,小哥。看你功夫那么赞,要不要买一罐老猴长生丸?长年服用,可以疏通经脉,排除杂质哦!”
看着他啊,刚刚被打的那么凄惨,现在又开始满身活力兜售药丸,玉无邪不禁有些无语,只得掩嘴低咳,侧开身子。
“好了啦,师傅!你别再给两位大哥哥惹麻烦了!走开啦!”
说着,这丱发少女便连忙拉开继续粘着玉无邪卖药的道人陆少游,对着虞白和玉无邪说道:
“我的名字叫陆燕璃,他是我师父,叫陆少游,多谢两位大哥哥搭救。”
“没。。。没啦,路见不平,拔腿相助也是应该的。还有我叫玉无邪,他叫虞白。”
第一次救人于危难,并因此而被人感谢,着实令这半大未有社会阅历的少年感到开心。待到寒暄结束,道人陆少游收拾好瓶瓶罐罐,拎起已经被踩坏的老旧雨伞背起女孩陆燕璃准备离去那刻,一旁一直没有再出声的虞白忽然说道:
“等一下,你们的雨伞已经摔坏了,这样下去会被冷雨淋湿,对身体不好,我这伞便送与你们吧。”
说着,便将手中的青莲纸花油纸伞递给了道人陆少游背上的陆燕璃。
陆燕璃怔怔看着一脸柔和的虞白,面色犹豫,不知该接不该接下。却听她身下的道人陆少游急急道:
“多谢小哥,多谢小哥!璃儿还不快把手中那烂雨伞扔掉,换上小哥的新雨伞,难道你想浪费小哥的一番苦心麽?”
看着女孩陆燕璃仍然还有些犹豫的模样,虞白把雨伞塞进女孩怀中,咧开嘴,笑着道:
“我家就在这洛水上游附近,等下跑快一点回家便是了,况且,你看我这衣服本来就是湿透的,再多沾点雨水,也不碍什么事。”
“可你身上毕竟有着伤口,还是不要淋雨为好。”
听着虞白的话,女孩陆燕璃终于下定决心撑开虞白的伞。
而陆少游则满脸笑嘻嘻,虽然鼻青脸肿的模样笑起来很奇怪,但也无人多说什么,只是他一把将一罐老猴长生丸塞进虞白手中,自说自话说:一物换一物,你我不相欠啦,等等因果之话,虞白也只得笑着收下。
再之后,便在这越发黑沉沉的雨幕天色下,陆少游与陆燕璃二人背影,缓缓消失于黑暗之中,再也不见。
与之同时麽,虞白与玉无邪也在这古老槐树下,在摇曳的烛光与飞舞的红线见证下,分作两方,在茫茫无尽的烟雨里分别,未曾回头,只余下两道逝去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