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云城很大,加上附近的村落,约莫百万户人家,可贫富差距却是极大的,两边所居住的街道也是天差地别。那些有钱的大户扎堆的巷弄街道,都是以大块平整的青石板严整拼合铺就,和那些穷苦人家门前的泥泞土道完全不同的,也绝不会在下雨天一脚踩下去泥浆四溅。
卢、李、姬、玉、赵、司马六个姓氏,在苍云城这边是大姓,酒楼船舶,私塾房地产,赌场青楼高利贷以及镖局兵器,还有其他能赚钱的产业,不少是出于这六个世家,钱财雄厚,城外还有大片良田,附庸人数极多。
世家之间关系也是极为错综复杂,千百年来,相互联姻,各个沾亲带故,为了不让一家独大,或者因为利益而相互争斗,所以许多产业都是由这六大世家合力办起来的,信誉极好,也没人敢惹事。
虞家迁移过来时候,一者人丁不旺,满打满算也不过百余口人,二者在这边着实没有任何根基,六大世家对其很是排挤,却不敢有任何过分之举,并非因为虞家有什么过硬后台,只因这里是苍云城,是昆吾山脉深处苍渺宗的管辖之地,虽然苍渺宗不怎么管事儿,但谁也不敢有所逾越。
不过说实话,有钱人家就是讲究太多,就算是那些突然挖了金矿成了暴发户的幸运儿,也会在有钱之后变得彬彬有礼,进退有度起来,但不管是源远流长的书香世家,还是以前的穷酸亲戚落魄邻居,背地里还是瞧不起他。前者觉得他只是泥腿子里的金泥腿子,而后者只是纯粹的嫉妒了。总而言之,钱是个好东西,没钱是万般不行的。
与虞白沿洛河往西北方向去再经过西桥飞虹渡不同,玉无邪从老槐树下向东走却不需要过桥,再经过个两三条不怎么热闹却是极大的街区,便可以望见玉府那大片大片绵延的府邸,在黑色的夜雨里,远远望去,朦胧中,仿佛是被灯火照亮的仙境宫城,富奢豪华已极,再难增添半缕城烟。
但也许正是因为玉家太过有钱了,享受了这世间所有的美好,运势极而衰退,玉家家主总共有五个儿子,前四子生得那是歪瓜裂枣,不堪入目,早早夭折了三人,至今还活下来的只有四子中最后出生的那个,虽然胖了些,丑了些,但智商还正常,这无疑给了玉家家主一点安慰,至少不用担心老死之后,家产地契尽数为他人嫁衣,也不用担心百年之后,没人给自己送终。
而后又过了十余年,玉家来了个领着小沙弥的癞头老和尚,老和尚劝他多多行善,必有福报,至此之后,玉家大改之前豪门吝啬作风,不顾宗老亲戚的阻止,撤了赌场青楼高利贷的投资,每年洒出大把大把的银子,几乎要占得总收入的三成,搭棚施粥,修建新房,不求回报的赈济穷苦人家,获得了偌大的好名声,果不其然,又三年后,玉家家主得了一个钟天地神秀的宝贝儿子,那可真是含在嘴里怕熏到了,捧在手里怕握不住。对老来得子的玉老爷子来说,这位爷可是比祖宗还重要的活祖宗。甚至还供奉起佛祖来,比以往将信将疑那时可要诚恳许多,说是要以毕生来还愿,只为这小祖宗能活得快乐活得平平安安,还为他取了名字,叫无邪,
“希望我家天真小无邪,岁岁平安,不沾妖邪。”
也是由此,玉无邪从小便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要是好奇的事情,总想去看看才过瘾。玉老爷子也因此头疼过好多次,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还真是越活越老,越老越孙子,越孙子还就怕他祖宗。直到后来和书呆子虞白好上了之后,整天被他之乎者也君子不为的熏陶,这玉无邪的野性子方才逐渐被压了下来。而真正令他成长的,却是两年前夜探湘绣所经历的事,也是他头一次感到了害怕。
冷风料峭,雨水更是刺骨冰人,中州都广苍云城一带毕竟还是稍微偏向北方,又临近内海绝情,一年四季空气向来湿润。而今年又是十年难得一见的冰寒天气,甚至还打雷,苍云城的老人们常说:“清明打雷,怕是祸事喔。”
玉无邪虽然不怎么相信,只觉得天象莫测,是自然常态,也从未经心。可这几日寒风冷雨越重,着实令他心情不大爽快。
待他转入宝瓶街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是漆黑了,若是与往常相比,此刻大概正是太阳落下山的时候,本已是黑漆漆的天空,再加上这浓重乌云,还真是黑得令人害怕。街上行人匆匆,逐渐也见不到几人,可司马府却是正门大开。当然此司马就是那个六大世家之一的司马,而这里之所以叫宝瓶街,也是因为司马府邸宅院状似宝瓶而得了此名。
家主司马博明领着一众家仆鹄立寒风冷雨里,不时向着远处漆黑的雨幕中眺望。那家主正值壮年,大概三十岁上下年纪,白净俊俏的面容,眉宇之间却似乎有黑气缠绕,一副孱弱病体模样,不过在这屋檐下呆了片刻,便被这冷风吹得身形摇摆,脸色苍白。
正待路过的玉无邪感觉惊奇的时候,突然一道破空声响起,在这雨幕下犹显得明显,而听到这声音,家主司马博明顿时精神一振,顺着声音方向看去,不稍片刻,便见一道黑夜里看不清面目的和尚,坐在牛犊大小的檀木圆珠上看似不疾不徐飞来,却又转瞬便在眼前,而直到这时,玉无邪方才借着那跳动的烛火看清了他的面目,原来竟是位三十来岁模样的俊和尚,手捻着佛珠,剑眉星目,清秀雅逸又仙风道骨,踏步之间袖袍鼓荡飞扬,半点雨水不沾,一派高人气象。只见他轻声念叨一声佛号,便见那悬浮空中的牛犊大小佛珠眨眼便化作龙眼大小,被俊和尚挥袖收进袖里。
司马博明见这俊雅的和尚有这等奇妙仙家神通,不觉心头宽下心来,举步相迎道:
“久闻了尘大师名号,今日得见,实乃司马博明之幸,只是。。。。。。”
司马博明心惊胆战欲言又止,最终咬牙直入主题,一躬到底,
“大师,请救我性命!”
了尘大和尚道了声佛号,算是还了半礼,而后扶着司马博明双臂将他托起,胸有成竹淡然笑着说道:
“无需如此,出家人慈悲为怀济世度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施主不必多礼。而且,贵府之事,陆道友已经尽数向我说明,司马施主奉公守法方正不阿正气浩然,却眉缠邪气神衰体虚,想必定是家中惹了不干净的邪祟秽物。待小僧我仔细查看贵府,施展佛门不传之密,六字大明陀罗尼,为你净化妖邪鬼祟,保你平安无事。”
听得了尘大师如此作保,司马博明着实高兴,当下也不再虚礼,侧身连忙引大和尚入府,边走边说道:
“这半月来,在下神衰体弱,气力难济,夜夜不得安眠,药石罔效,连我表哥这苍云城最好的医生也都束手无策,在下本以为只是意外生得这怪病,但经过陆大法师为我解说之后,方才明白居然是这宅子里有邪物作祟。唉,也是我叔父非要远游潜修,否则怎许这等邪物猖獗!不过也幸得大法师为我推荐专业人士,方才能识得大师这般的仙家逍遥人物。”
司马博明感慨说罢,连忙引着这大和尚在宅邸里左右巡查,慢慢便来得这内院女眷居所,虽然空间不是特别大,但内院布置仍显得典雅清趣,不同凡俗,显然是此地主人有过精心照料。然而却见这大和尚顿足注目,一脸肃穆模样,司马博明顺着他目光瞧去,原来竟是种在内院水井旁的槐树。这株槐树,不大,不过半人高,还只是幼苗,却在这烟雨之中犹显得青翠,绿意若滴。
“大师可是看出些什么了?”
“槐者,木鬼也,井者,水鬼也,本就都是容易通灵聚集阴气的地方,你不仅将二者置于内院,受女眷阴气滋养,又将二者并立一处,互补共生,实乃大忌中的大忌啊!”
了然大和尚皱眉摇头,继续询问道,
“看这槐树模样,只是刚刚移植,还没成了气候,我且问你,你是不是从种下这槐树开始,便不知怎地身子日渐虚弱,求医问药皆是无用?”
司马博明心中一慌,脸色更是变得难看,急说道:
“没错,自我与媚儿从前面街口的老槐树上折下这枝叶移栽在这里开始,我便身体越发虚弱起来。”
闻言,了然大和尚顿时神色一惊,连忙说道:
“可是洛水大街和翰林街交叉口的那株千余年的老槐树?!”
“是啊。怎的了大师?”
看着一脸焦急却仍不知为何的司马博明,了然大和尚长叹一口气,脸色颇为无奈的道:
“那千余年的老槐树,高逾五丈,枝干盘虬卧龙,又长年青翠不谢,显然是已经成了精有了气候的,你折了它的枝干,损了它的道行,又种在这等阴气汇聚的地方,你且说它能放你干休麽!施主遣来邀请我的人说,府内常常在这后院听闻鬼哭妖唱,低沉异声,便是这通灵的妖物在吸取你精神阳气所致啊!”
闻言,司马博明大骇,身子居然一时承受不住这等惊闻,双腿一软,脸色一白,正要跌倒之际,所幸他身后的仆役见状连忙扶住,方才不至于他在了然大和尚面前失了仪态。可冷汗还是浸湿了他的后背,双腿更是半点力气也无。
“大师!救我!”
了然大和尚道了声佛号,安慰司马博明,轻笑道:
“施主,无需担心,若是一两月后,它吸干了你的精气神,成了气候,我可能还对付不了它,但现在,它不过区区一介灵识混沌,未通人性的小妖,算不得多大威胁,且看我施展佛门秘法,度它西天见佛祖!”
而后便见了然大和尚大步上前,待到水井旁,背对着众人,而后一屁股坐在了井口上,嘴里念道:
“曩谟悉底悉底苏悉底。悉底伽罗。罗耶俱琰。参摩摩悉利。阿阇么悉底。娑婆诃。”
随着了然大和尚口念经文,浑身金光大放光明,而后只见那槐树幼枝躯干一振,抖落许多冰凉雨珠,缓缓一股浓重黑绿之气从枝干绿叶上溢出,越来越浓,仿若乌云翻涌,逐渐凝实成了一个虚实相间的阴森鬼影,头大身小,面容狰狞,獠牙血眼,还留有一条细长尾巴与槐树幼枝相连,待到这黑绿鬼影逐渐凝实,便能看得清楚它在佛言之中痛苦挣扎模样,竟是慢慢有黑绿气息不断散去。这张牙舞爪的鬼物,登时怨毒的看着大和尚,不顾自身逐渐散开的精气,反而向着了然大和尚扑杀撕咬而来。直吓得身后看着的众人面如土色,两股战战,若不是家主司马博明仍旧伫在这,恐怕早已一哄鸟散了。
“孽障!在我面前还敢猖獗!”
“看我六字大明陀罗尼!”
“唵!”
声音刚出,无尽佛光竟于身前凝结出一个金光闪闪“唵”字来,陡然向着那妖邪激射而去,眨眼便印在了它的胸膛。只见那妖邪鬼物先是神色一呆,而后浑身竟像煮开的沸水一般,缓缓气化消散,直到再无一点痕迹残留。
这等变故着实看呆了身后看戏的诸人,也直令女眷半遮半掩闺房那探出的俏脸微蹙额眉,好半天竟然无一人回神,而后只听那不可置信的司马博明口中喃喃道:
“言出法随。。。竟是言出法随!”
“大师!果然是佛家大宗师!”
心情激荡之下,司马博明也顾不得这冷雨与自己这越发虚弱的身体,连忙踏进雨中举步相迎道: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我已经命人备好斋饭,请入正厅再叙!”
了然大和尚气定神闲地点了点脑袋,随司马博明拉着向着正厅走去,在路途中,司马博明忙使眼色令仆从将那邪气阴森的槐树给拔了扔出府外。
待到了然大和尚与司马博明分主客坐定桌上,丫鬟仆从端上各色斋菜汤肴,又从一旁侍立的小厮手里接下酬钱,了然大和尚方才与司马博明以茶代酒,觥筹交错,相谈甚欢。了然大和尚所讲,自然是他这些年游历世间所遇到过的种种痴迷众生,所经历的不尽巧妙趣事。而司马博明倒是自觉自己没这等丰富经历,挖空心思,却是无一能令自己满意,最后倒是讲起了自己半月前的一件红尘奇遇来,而了然大和尚也听得颇感趣味。
只听他道:
“这一切都得从半月前说起,那时我家名下百草阁所雇佣的药农进山里采药,却总是莫名失踪,药材缺稀,那药农的家人又总是来府上闹腾,在下忙的焦头烂额,不得已之下,便领了家仆二三十汉子,拿了兵器,进日常采药的翠云山查巡找人。却不想在斑斓大虫的洞窟里找到他们被啃食的尸骨,我们在那石窟中布下陷阱,待那大虫回来,一股脑上去把它给打死了,剥了虎皮准备回来当个见证。”
“在回来的路上,我突然听到一个女子在喊救命的声音,我寻声找去,却看到一个美貌惊人仿佛画中仙子的女孩,她扭到了脚躲在草丛里,似乎受到了惊吓,很是害怕。”
“我问她怎么会在这里,她说她是失踪药农的女儿,叫做媚儿,进山来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父亲,却没想到遇见大虫,逃跑的时候,滚下了山坡,扭到了脚。”
“我看她楚楚可怜,又听讲她家里除了被吃了的父亲便没有其他亲人了,于是便将她带回了府中安置。”
“如今我与她情投意合,已行周公之礼。可否请大师留下一件开光的佛宝,以镇妖邪?保佑我和媚儿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这。。。”
看到了然大和尚颇有些意动模样,司马博明连忙趁热打铁道:
“钱不是问题。”
了然大和尚这才欣然点头,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串紫木佛珠,递给司马博明道:
“这串紫木佛珠我长年佩戴,经常以真言洗礼,颇具佛性,今日你与我有缘,我便将它送与你了。”
闻言,司马博明大喜,连忙让丫鬟去唤名叫媚儿的姑娘过来,说是自己有好东西送与她。
了然大和尚收了银子之后,不待片刻,便听一道甜甜又酥媚诱惑的声音响起,
“媚儿见过老爷,见过大师。”
了然大和尚不禁抬头看去,只见那是一位腰肢曼妙,身段玲珑,行走间仿若蝴蝶翩然起舞,裙裾翻滚中似孔雀开彩屏,活色生香,天生媚态,这竟是位宛如牡丹一般的绝色美人,身着金丝白雪宫装,足踩缎锦百花鞋,当真连明月也能为她失去光彩。
了然大和尚看得眼珠顿然凸出,仿佛见到不可思议的情景,而后,竟是失态地翻倒椅子跌倒在地。
司马博明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但他内心却是极为高兴,极为自傲自己有这等绝世天下的未来妻子,居然连佛陀也能为她动了凡心。
连忙上前扶起了然大和尚。
“大师你没事吧。”
了然大和尚尴尬的连忙站起,脸色惨白,不顾司马博明如何挽留,连忙收拾收拾自家东西,还未待司马博明与众仆役送他,整个人一溜烟哆哆嗦嗦地窜出大门。冒着冷雨像无头苍蝇一般急急逃走,竟是连口袋里揣着的银子掉在了地上也不敢回头去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