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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托尼奥·克律格(7)

这天一开始就很罕见,像是过节一样。很早,托尼奥·克律格就带着一份微妙、模糊的恐惧,一下子醒过来,好像看到了奇迹,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彩云祥光。他的房间里有一扇玻璃门和一个面向海峡的阳台,一层白色的薄纱帷把屋子分成起居室和卧室,墙上糊着优美的彩色壁纸,颇有品味,给人一种明亮舒适的感觉。但现在,在他睡意蒙胧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片宁静的玫瑰色光芒,一种神秘的光明照在墙壁上和家具上,把纱帷变成了一幕柔和的红光。刚开始,托尼奥·克律格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他站在玻璃门旁,朝外一看,才意识到原来太阳正升起来。

几天来,一直阴云密布、雨水涟涟。但现在,天空淡蓝色的绸缎,清澈明亮地笼罩在海洋和陆地上。嫣红与金黄的云彩簇拥着它。一轮旭日,光彩壮丽地从亮光熠熠的海面上升起,下面的海洋看上去颤抖着,羞红了脸。这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托尼奥·克律格带着幸福眩晕的感觉穿上衣服,抢在别人前面在阳台上吃了早饭,从木板搭的小浴房出发,向海峡里游了一段距离,然后沿着海边散了一小时步。当他回来时,许多出租马车停在旅馆前面。他从餐厅里探望出去,看见隔壁放钢琴的客厅里,阳台和餐厅前面的露天平台上有许多人,这些人坐在小桌子旁喝着啤酒、吃着三明治,兴高采烈地交谈着。他们都是全家来的,有老人、年轻人甚至还有几个孩子。

在吃第二道早餐时——桌子上摆满了冷盆,以及各种熏的、腌的和烤的食物——托尼奥·克律格便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游客,”渔商说,“从赫尔辛格来的旅客和舞客!上帝保佑,今天晚上我们肯定睡不成觉了!要举行舞会和音乐会,恐怕会搞得很晚。

这是家庭联欢会,就是庆祝和乡下远足合在一起的活动。他们都喜欢这样,可以趁机享受这好天气。他们坐船乘车过来,现在在吃早餐。等会儿还要乘车到野外去,晚上回来后,在餐厅里举行舞会。啊,真是该死,我们会连眼睛都闭不上。”

“噢,有点变化也不错。”托尼奥·克律格说。

之后,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女主人在桌布上摆弄着红手指,渔商拼命用右鼻孔喷气,美国人拉长了脸,喝着热水。突然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汉斯·汉森和英厄堡·霍尔姆从饭厅里走了过去。

游完泳,快速行走了一段路后,托尼奥·克律格感到疲惫不堪,但心情很好。他面向阳台和海洋,靠在椅背上,吃着烤面包夹熏斑鳟鱼。

突然,门打开了,两个人手挽着手走了进来——平静而悠闲。英厄堡,金发碧眼的英厄堡,仍旧穿着一身和上克那克先生舞蹈课时一样的衣服。

她那绣花的淡色的薄裙子垂到脚踝,肩上围着白绢的三角形披肩,中间开了一条尖领口,露出柔软细嫩的脖子,帽子用缎带挂在胳膊上。她可能比过去显得稍微成熟一些,现在已经把美丽的发辫盘到头上了。但汉斯·汉森却跟从前一模一样,还是穿一件镀金纽扣的水手上衣,蓝色的阔衣领翻在肩上和背上,手里拎着水手帽的短带子,心不在焉地把帽子挥来挥去。英厄堡的细长眼睛避开了人群,或许因为桌子旁的客人太多,她有点害羞。汉斯·汉森却把脸转向吃饭的人,灰蓝的眼睛带着几分蔑视的神情,挑衅地把众人一个个地瞅了瞅。他甚至放下英厄堡的手,更加起劲地挥舞着帽子,仿佛要炫耀他是怎样一个男子汉。就这样,两人以宁静的蓝色海洋为背景,从这头走到那头,穿过对面的门,进入了大厅。

这时是上午十一点儿半。房间里的旅客还坐在餐桌旁,阳台上的客人们都开始散去,从侧门离开了,再没有人进入餐厅。客人们能够听见他们边笑边开着玩笑上了马车,然后马车一辆接一辆吱吱嘎嘎地开动起来…… “他们还回来吧?”托尼奥·克律格说。

“肯定回来!”渔商说,“真倒霉!他们雇了乐队,告诉你——我的房间正好就在餐厅上面!”

“噢,嗯,有点变化也不错。”托尼奥·克律格又说了一遍,然后站起身,离开了。

他像往常一样度过了这一天,在海滩上,在树林里,把一本书放在膝上,在阳光下眨眨眼睛。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们还会回来,在大厅里举行舞会,渔商说他们肯定会这么安排。他一直就高兴地期待着,什么也不做,心里充满了甜蜜和胆怯的快乐,在这么多年死气沉沉的漫长岁月里,他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曾经由于偶然的联想,他忽然想起了他的朋友,小说家阿达尔贝特。这个人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为了逃避春天的气息,竟然躲到咖啡馆去了。想到他,托尼奥耸了耸肩。

午饭比平时开得早,晚餐也是一样,而且是在客厅里吃的,因为餐厅里正在为开办舞会做准备。为了舞会,宾馆里到处都是一片忙乱。天黑了,托尼奥·克律格坐在自己房间里时,听到马路上和旅馆里又充满了节日的热闹气氛,到野外的游客们回来了;一些新客人乘自行车和马车也到了。这时,从餐厅里传来了提琴校音的声响和竖笛试奏的低音。

一切都预示着一次盛大舞会的即将举行……现在,小乐队奏起了进行曲,他隐隐听到了节奏活泼的音乐。舞会在波兰圆舞曲中开始了。托尼奥·克律格坐了片刻,静静地听着。听到进行曲的拍子转换为华尔兹的节奏时,他站起来,悄无声息地离开自己的房间。

从走廊经过侧楼梯,可以到旅馆的侧门,从那儿不需要经过其他房间,就可以直接到达阳台。他蹑手蹑脚、偷偷摸摸地沿着这条路走着,好像经过禁止通行的通道一样,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索;那节奏活跃的愚蠢音乐不断地吸引着他,现在,音乐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了。

阳台上阴暗模糊,空无一人,但通向餐厅的玻璃门敞开着,餐厅里悬挂着两盏大油灯,灯上装着明亮的反射镜,反射出灿烂的光辉。他蹑手蹑脚地走上阳台,站在看不见的黑暗中,偷偷地欣赏着在明亮灯光下跳舞的人们,感觉到偷偷摸摸的快乐,浑身都好像痒了起来。他急切地四下张望,寻找他要找的那两个人……虽然舞会刚刚进行了半个钟头,看上去已经达到了欢乐的高潮;经过一整天轻松愉快的休闲时光的人们来到这里时,已经兴高采烈了。托尼奥·克律格向前探了探头,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形。有几位老先生正坐在那儿吸烟、喝酒、玩牌;其他人则陪着他们的妻子,坐在大厅前面的丝绒靠椅上看大家跳舞。他们双腿分开,双手放在膝盖上,鼓着两颊,露出富足安逸的神情。母亲们分开的头发上扣着帽子,双手交叠在腹部,歪着头,观看跳舞的人不断旋转的舞姿。在餐厅的一面长墙边,搭起了一个平台,乐师们正在台上展现才艺。甚至还有个小喇叭在战战兢兢地吹着,仿佛害怕自己的声音似的,尽管如此,它还时常发出噼啪声,听起来不太和谐。一对对舞伴波浪似地起伏着,旋转着,其他人胳膊挽着胳膊,在大厅里前前后后地走着。没有人穿舞会的礼服,都穿着夏季到户外度假时的装束:男伴们穿着带有乡村风格的服饰,很明显这种衣服只有在礼拜天时才穿戴;年轻的姑娘们穿着淡色的薄裙子,上面别着一束束野花。甚至还有几个小孩,也在大厅里跳他们独特式样的舞蹈,音乐停了,他们也照样跳着。有个穿小燕尾服的长腿的男人,戴着眼镜,卷发,显然是这僻乡的交际能手,大概是个邮局助理或者类似的职员。

他像从丹麦小说里跑进人世的滑稽演员,看样子,是舞会的领导者和组织者。他四处招摇,汗流浃背,完全投入到舞会组织工作中。他穿着光滑的尖头短统军式马靴,走起路来,总是巧妙地先放下脚尖。他挥舞两臂,拍手指挥音乐开始,一个花花绿绿的大蝴蝶结系在他肩头上,蝴蝶结的缎带跟在他背后飘舞,他不时得意地转过头去欣赏它。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他的踪影。

是的,他们在那里,那两个今天曾在阳光下从托尼奥·克律格身旁走过去的人。他又看见了他们——他高兴地吃了一惊,几乎同时认出了他们。汉斯·汉森就站在门旁,离他很近,双腿分开,身子微向前倾,正小心谨慎地吃一大块蛋糕,另一只手放在下巴下,接住碎屑。就在墙旁,坐着英厄堡·霍尔姆,金发的英厄堡。那个邮政职员正夸张地向她鞠躬低语,看样子是邀请她跳舞。他把一只手放在背后,优雅地把另一只手放在胸前。但她摇摇头,表示喘不过气,需要休息一下,于是那个邮政职员便在她旁边坐下。

托尼奥·克律格望着两个人,这两个曾使他受到爱情的折磨的人——汉斯和英厄堡。他爱他们俩儿,主要不是由于他们的个人特征或者衣着上的相似,而是由于他们种族和类型相同:淡色的皮肤、金黄的头发、灰蓝的眼睛。这一切都让他联想到纯洁、愉快和无忧无虑的生活;联想到既简单又充满高傲的纯洁无瑕的冷漠……他看着他们:汉斯·汉森正穿着水手服站在那儿,还是像过去那样雄姿英发、阔肩细腰;英厄堡还是像往常一样笑着,兴致勃勃地把头向旁边一耸。她把手,那双少女的手,并不是特别纤细也不特别娇小的手,放在后脑壳上,以致薄薄的衣袖从肘部滑了下来——突然,思乡之情震动了他的心灵,他不由得缩回到黑暗中,以免别人看见他脸上肌肉的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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