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的光渐渐隐入熹微晨光中,那时候的我们拥有没有污染过的清晨,划过耳畔的是身后追赶过来的好友的清脆车铃。
小贩刚刚摆好摊儿,大锅里腾起的水汽模糊了你我,从远处走来的人愈发清晰,相互打个招呼,道声早安后结伴而行或是各自去向不同的摊点。
忽地,刚刚还只是冥冥薄雾里的一个黑影的俊俏少年转眼就到了跟前,他冲忙碌的大叔说:“四块热干面再加个鸡蛋,豆浆要热的。”
早饭刚递到他手上,他就挂在车子的后视镜上,一拧车把他便飞驰而去。他的车子真好看,还带电的,跑得可真是快。看着他的潇洒身影,我又咬了一口煎饼,要是再加片生菜就好了。
管先生是个很精致的男孩,我从没见过他的发型乱过,即使在激烈的篮球场上也不曾散乱。我一直怀疑他有特殊的发胶,偷摸一下真是顺滑。他的衣服也好看,但是都没他人好看,走在校园里总是那么光鲜,也没多少人羡慕,毕竟都是村里人,没见过牌子。
穿着布鞋平易近人,走起路来潇潇洒洒,走起来提一下鞋,像极了无欲无争的小道士,尤其是那一撇又浓又长的胡子,跟《灵幻先生》里的小胡子道长简直一摸一样。
管先生是我在最先认识的那批人,认识却不敢交往,我说过,高一时候的我很乖张,对所有人都充满戒备,尤其是第一印象就具有攻击性的人。
高一要军训,不知道是二高啥时候开始的传统。
军训不要求我们穿军训服,只要是宽松的衣裤就都可以。军训一周,天气很热,之后两年的军训都没有我们那一年热,杰杰就在站军姿的时候直接热倒了。
指导我们军训的教官有两任,第一批像一群打了败仗的散军游勇,让我们训练也是十分草率随便。这对我们苦逼受训的孩子而言当然是好事儿,但是我们还是蹬鼻子上脸,免不了吐槽。
带我们的教官是个红头发的胖子,我们还没喊热呢,他就已经坐在了男生宿舍楼的台阶上一个劲地拿帽子扇风。
管先生吐槽了一句:“你看这个胖子还是个红毛儿。”
当时大家坐在被正午的太阳灼烤的滚烫的水泥地上休息,只有管先生半蹲着,众人看向他,听了他的话都忍俊不禁。我觉得很亲切,只因为在他说的短短一句话里感受到了乡音。
之后的训练,我总是没话找话:“你看这这教官真不像样子,说不定是炊事班的。”
“那留的是汗吗?看着像油。”
“他还是个红毛儿,是不是我们学校随便找的社会人啊。”
“……”
终于管先生忍不住爆发:“你快闭嘴啊!”
我怔了一下,正好红发教官喊了一句:“齐步走!”
我迈步出去,刚好踩掉了他的布鞋,我没来得及道歉他就已经去弯腰拔鞋。
教官立刻喊道:“部队里最恨的是什么?”
“踩别人鞋跟!”我们齐声高喊,想压过他的声音。
之后我们换了教官,看着就是军人的教官。
很硬气的一男的。他拉我们到向阳的操场练队列,被宿舍楼上高二的男生挑衅。
他问:“他刚刚说什么?”
有人答:“好像是说,教官傻逼……”
教官二话不说,叫上他的班长,确定好说话的学生的寝室就冲了上去。
下来的时候,他拍拍手:“瘪犊子,还敢骂我,打不死你。”
话题转回来,就管先生那一句话后,我不再敢与之对话。
有时候朋友交际间就是这样,第一印象很重要。有些与你相识数年的好友死党闺蜜始终不能推心置腹,而仅仅接触几周的朋友就可成为无话不说的知己。
所以有些话很难说,不是认识越久就越好,兴趣、志气、眼界都会决定最后陪在身边的人,没法强求就顺其自然。
管先生站在阳台吃完早餐,期间还要提防李继承的突然驾到,只是一般这种时候班主任们都会在操场上看各班的早操,危险系数倒不是很大。
吃完早饭是早自习时间,吃饱了的管先生精神充足,读起书来都是劲:“蜀道之难,难如上西天……好像不对,哪错了?”
他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酝酿出一个饱嗝儿,嗝~~~
他也不避讳,毕竟是精致的管先生嘛,打完一个又响又长的饱嗝后他顿悟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换下了语文书,嘴里还喃喃道:“今天好像读英语……”
英语老太太来了又走,一开始读书的热情很快就消磨光了。
趁着她离开,管先生立刻躲在书堆下打起了瞌睡,小黑看他这样就知道英语老师的视线已经不在这里,他悄悄的从抽屉里抽出热干面的盒子,那股酱味儿随着蒸腾而上的蒸汽涌入小黑的鼻子。小黑猛吸一口气,呲溜呲溜的大快朵颐。
管先生从手臂间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会确定他吃嗨了,立刻坐直身子,高声大嗓地读起课文:“Hello,hi,how are you……”
黑子吓了一跳,赶紧收起早饭,还留在嘴外面的面条渣还来不及擦就看见管先生一脸憋笑地看着她:“你搞毛线哦,哈死我了,我还以为英语老师来了呢。”
管先生哈哈大笑:“说了不能在教室吃饭呢。”
小黑不理他,自顾自地啃着饭盒里剩余的面条。教室的声音陡然上升他都不在意,呲溜呲溜,真香真香,果然还是学校外面的热干面好吃。
等到英语老太太把他提溜起来,他还在舔筷子。老太太倒是没有为难他,反倒偏过头对管先生说:“你要是盅瞌睡,你就站起来读书,要不就读大点!”
“How!Are!You!Fine!Thank!You!And!You!!!”
早上第二节课间操是管先生比较惬意的一段时间,他竖起耳朵等着广播传出做操的信号。他倒不急着跑去操场,反倒慢悠悠踱到阳台上,在那,他要等到一个人一起走。
课间操开始的时候才能看见他姗姗来迟,和我们一群人混迹在最后面,无聊的在足球框上走平衡木,随时酝酿着靠谁一杆。操场后面的烤鸭店一如既往地喷涌着香气,勾引着每个人肚里的馋虫……
做完操,管先生还是要去找他等待的那个人,两人结伴而行,管先生将她送到教学楼的最高层后再反身回到我们班。
在那个时期,这种事情在老师眼里叫大逆不道,学生眼里叫牛逼。
每个同学都迫于无奈地看着管先生张扬个性,老师却不会放任他胡来,下面这段话是听老班说的。
老班一脸怒气,敲得桌子嘣嘣炸响:“这太不像话了,你叫他注意点,老师不是瞎子。一班的班主任跟我说了,再要看见他在教室门口蹦跶,就找班里的男生钉他!”
一班是女生的班,文科班,当时我内心的潜台词是:文科班也得拿得出男生啊,我们班男生一人一口痰就能把他们淹死。
中午最后一节是霞姐的课。一如既往地拖堂。
管先生说,霞姐都几十岁的人了还跟个小姑娘一样,数学水平那么高可就是讲不出来,哎,可惜可惜。
好不容易从霞姐的拖堂里挣扎出来,我们这个倒霉催的楼梯道已经挤满了人,我已经决定再去操场上混一个中午。管先生和小黑他们还是决定出去吃饭。高三时不允许家长送饭进校,学忠老表搞了个什么“返校证”,每个偷跑出去的人都在学校门口打印了一张,混出混进。
俗话说的好:中午不睡下午崩溃。
回到教室,精致的管先生自然要睡个美容觉。
下午在混沌和手机的球赛里度过。
那时敢上课时义无反顾带手机的人就俩人,还有一个是小宇子。
两人从幼儿园就认识,小宇子在高一就认出他了,但是没有挑破,她一直以为他早就忘了。
终于有一天,管先生走过小宇子座位旁,走过去又返回来,看似无意地说了句:“小宇子,你咋越长越丑呢?”
我们自诩美貌赛萌神的小宇子何时受过这样的嘲讽,立马不顾走光飞起一脚,小仙女都是有圣光保护的,踢的时候还不忘娇嗔:“管儿,我靠,你还记得我是你幼儿园同学啊!”
管先生可不是认怂的主儿,敢撩拨就敢反击,一巴掌又打回小宇子身上。
小宇子回击一拳:“我打你没得这么重!”
管先生又拧她一下:“那能一样吗,你是用小皮靴踢的,停!不准打了!”
小宇子揉着被他拧过的手臂,眼泪汪汪:“管小女子,你打人真疼!”
管先生得意地笑笑,不与她争辩,转身就准备走,就在这时,身后升起一声爆喝——如来神掌!
傍晚时分,管先生蹓跶到操场上看球,趁着人少时要一个球,扔个三分球。三不沾没关系,开心就好。
夜自习坐在余军旁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你到底对小兰什么想法啊,莫怂汗。
小黑低头写作业,假装没听见。
管先生急了,你咋了,爷们儿点,你要是喜欢就说啊,马上毕业了,你想好了。
小黑这才抬起头,久久看着他,满目忧郁,该来的走不了,不该来的留不住。
你真舍得?
看缘分吧……
一句缘分把管先生大半的话怼了回去。
是了,有舍就有得,该放下就放下,这才是男子汉。
或许吧……
管先生深深地吐了口气,爱怎样就怎样吧……
夜已经深了,墨色里点缀着路灯的几点昏黄,路上行人稀少,只是几分钟的光景,晚归的学生挤满了空荡荡的马路,欢笑声给夏夜增添了几分活力。
夏蝉止住了嘶鸣,蚊蛾在路灯下不停地扑腾,不时吹过来的风驱走了夜的闷热,可惜这深夜的风吹不走人心头的烦躁与疲惫。
管先生推出他精致的小电驴,一拧车把,飞驰而出,惊得行人纷纷避让。
回家吧,明天还要上早自习,什么来着,好像是语文吧……
……
算了,管先生拐进一条小路,车速放缓,吃点夜宵再回去……
大冰说上帝总是善妒的。他总是会在平淡的生活里投下一枚炸弹,有时这个炸弹落地就炸,有时又是不定时的,挑逗着世间每个人的神经。
年轻时候的我们很少会认真思考“死”这个词,对于生命才刚刚启程的我们而言,死神只能远远地冲我们微笑,他的镰刀没能长到贴近我们的脖颈儿。有时他又一反常态,突然跑到你身边,告诉你一声:“嘿,我在前面等你呢。”
你,怕不怕?
管先生在我们的高中生活中缺席过一段时间,原因是一种病,一种足以打垮每一个现代人的病。
肿瘤。
本来应该是很平常的一个午后,管先生觉得有点不舒服,请假回家。
同学们没人在意,直到他连续缺席,同学间流言沸起。
老班对同学们解释:“他只是检查出来点事儿,去大医院里检查了。”
之后,老班把我叫到办公室,他的眼阴沉的能滴出水:“可能他有大问题了,我听说是肿瘤,你让同学们别猜疑,好好准备复习……”
这种沉重的秘密,多个人抗会好很多吧,我的心也和老班紧锁的眉头一样拧成一团。是真的吗?这种事情发生在我们身边了?这不是电视剧里的情节吗?
年轻的我从没这么清楚这感受到死亡的触感,他那么沉重,黑暗,尖锐……
管先生好友很多,本来本着关心的初心去看望他却是获得这么痛心的一个结果,他笑着说:“别急,等我回去一起高考。”他说得很费力,亲身经历这些的他究竟要承受多少,我们无法得知,对于这些,他总是缄默。
班里每个人都在牵挂他,等着他能回来,结果他的桌子被清理干净了,空荡荡的像不曾来过。老班说,书是他要回去的,他想在医院学习。
男生都小心翼翼地避免提起他的病,不经意提起也会自我安慰,会好起来的,他会回来的。
那时萌萌和管先生走的近,即便最后没那么长久,但是她确实为他揪过心,那时她的魂不守舍我们都看在眼里。
紫红、墨笛、小宇子……这些他的老友也时时鼓励他坚持,告诉他我们在等他回来。
这样的老朋友很好,彼此联系又不相互制约,你有了对象会告诉我,我有了烦恼会找你说。很久不见就发一句我想你了,没有异样的情愫,只是朋友间的想念,等到再见又会吐槽他的近况。
这样单纯的异性关系可能只能在学生时代拥有,不涉及利益,不交织暧昧,彼此承认就相交一生。
愿你看见这段文字时也找到了这样的好友;
即使没有找到也不要放弃等待;
因为,
知你冷暖的人正在为了来到你身边而不断努力。
最后,命运只是与管先生开了个大大的玩笑,肿瘤是良性的。
就是这团八斤多的肉让他吃够了苦,他缝了三四十针还打上了钢钉。在病床上躺了三四个月的管先生回到我们教室的时候没有提前告知我们,看见他像往常一样颠颠走进班门时,很明显少了很多活力。
“报告。”他说。
讲台上的霞姐有点不知所措,赶紧招呼他进来。
不知谁喊了句,牛逼啊!同学们自发鼓起了掌。
2019年的初春,我在大学宿舍看《老师好》,看到的刘昊结束手术回到教室,全班鼓掌的那段,我扯掉耳机,靠在凳子上脑袋极力后仰。窗外,风吹得正劲,杨树才刚吐出新芽,一切都在缓慢地迎来新生。
管先生啊,他最近还好吗?他,长什么样儿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