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过寅时,付蹊到了紫宸殿门前,殿中监郑有康正在那里侍立,付蹊笑着拱拱手:“郑公公,陛下在里边呢?”
郑有康见是付蹊,笑着回了个礼:“原来是付大人,陛下同于贵妃娘娘在里头呢,咱家这就去通报。”
付蹊笑道:“有劳郑公公。”
紫宸殿是皇帝在宫城里的御用书房,下朝以后处理政事,接见臣下,都在这里。付蹊听了传,走进殿内,冲坐在上方的皇帝任决明行礼请安。
任决明将到五十岁,看上去却比实际年岁要年轻些,发丝还没有白的,容长脸,薄唇倒是已有些下垂,唇上蓄了浓黑的一字胡,鼻子是高高的矗在两眼之间,有一点鹰钩的味道,显得精明且刚硬冷淡,一双眼睛微微上吊,半点不显浑浊,炯然有神,看人时,自有帝王特有的压迫逼人的光,让人生畏。
“爱卿平身。”任决明开口:“爱卿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付蹊谢恩站起身来,缓缓道:“回禀陛下,这月廿三太后千秋,臣知太后、陛下崇尚节俭,不欲大操大办,不过臣近日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准备献给太后、陛下,以做额外的贺礼。今日前来,特意献上。”说着,将手中小箱打开来,双手举起。
那满满一小箱金锭,不是边鹤梁给的那些,却又是哪个?
“这些黄金,臣请陛下笑纳。”
这小箱进殿前自然已验过,无须担心,郑有康小跑过来接过小箱,举着奉给了任决明。
本朝黄金贵重,任决明也有些吃惊,看了看郑有康捧到眼前的金子,愣了一下,方笑道:“爱卿却是给朕献贺礼来了?怎的大方至此。”
眼下国库空虚,却还要处处用钱,前些天因着要拨款赈灾,他是亲自号召那些大臣们捐钱捐粮,结果那是一个个的哭穷,到底没筹出多少钱来。眼下太后千秋,黄河又要拨款修堤,端午又要到了,付蹊这钱,口上说是给太后额外的贺礼,其实就是借个由头好看,拿了来给他充国库的嘛,这钱不管是来多来少,他岂有不高兴的理?只是……
“爱卿说这是笔意外之财?却不知爱卿这样大一笔意外之财,是从何而来啊?”
不愧是做了二十几年皇帝的人,何其敏锐,一下子便能抓住其中重点。
付蹊扫一眼殿中侍立的太监宫女。
任决明挥手:“其他人都下去。”
待众人退下,任决明道:“爱卿现在可以说了吧。”
付蹊躬身:“是。回禀陛下,臣这笔意外之财,是从边侍郎那里得来的。”
任决明眉头一皱:“你说边鹤梁?”
“是。”付蹊点头:“臣斗胆,请陛下恕臣自作主张。”
任决明表情阴晴难测:“接着说,究竟怎么回事。”
付蹊跪下:“陛下,臣要参边侍郎目无王法,贪污行贿,勾结奸商,买卖恩科特奏名名额,中饱私囊。”
任决明挑起眉毛,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这话怎么说。”
付蹊指一指刚才奉上去的那金子:“回陛下,今年陛下下旨开恩科,蒙陛下信任,命臣与中书省内几位同僚督协同办,边侍郎拿了这些钱贿赂臣,要臣与其同流合污。臣想,礼部主管科举事宜,为朝廷拣选人才,万不可叫这样的人损害了我朝基业。然,臣只怕断然拒绝,非但阻断不了此等蠹虫中饱私囊之心,只会让他们另寻他路,还更难查处,说不定还会倒打臣一耙,若到那时再烦陛下亲自费神去查,恐怕更难搜取证据,惩治其罪。费时费力,岂非得不偿失?
故而臣假意应允,还故意讨价还价,让那边侍郎信了臣,引他上了钩,臣这才好暗地搜拿证据,呈给陛下。陛下若是不信,只看臣这份行贿举人单子,与到时礼部呈上的特奏名单子可否相同,谁拿了多少银子,这里都有记录,陛下只管派人对号去查。臣请陛下去看这些人,是不是尽是些滥竽充数、无才无德的歪瓜裂枣。”
上边半晌没有动静,静得有些吓人。付蹊不敢抬眼,生怕这位心思深沉的皇帝会因自己这番行事而龙颜不悦,只得又道:“事态急迫,臣也是无法,才出自作主张出此计策,望陛下恕臣……”
话未说完,上头坐着的人突然笑起来,笑声爽朗,似乎极愉悦的样子:“付卿,你这使的是一招好计策呀,是替朕分忧、为国除害了。不愧是十八中第的少年探花,朕素日就看你聪敏机灵,如今看来果然没有看错。”
付蹊听着任决明话里没有怪他的意思,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惊觉自己刚刚紧张得已出了一身汗:“微臣多谢陛下夸赞。”上头这位的心思一向阴晴不定,虽然确实是已对礼部尚书还有其手下边鹤梁等人生了不满,但毕竟为人君者都忌臣下擅自揣摩圣意,何况是像付蹊这样揣摩了以后还来一个先斩后奏的?这回面圣,付蹊还真不敢确定上头这位知道了自己这番作为究竟会如何,如今看来,他算是险中得胜了。
付蹊回了家来,书房里的丫鬟降香给他换下朝服,手摸到领子那儿,摸着一手的汗,降香吓了一跳:“爷这是怎么了,今天这天儿也不热啊,怎么出这么多汗?”
付蹊一捏降香的脸:“小东西,就你话多。”
降香脸一红:“爷!”
“爷,夙姨奶奶说准备了您昨天说的剔缕鸡和菊香齑,请您过去吃。”顾三从门外钻进来道。
付蹊一边换衣服一边嘬了嘬嘴:“你叫人跟她说,我一会儿有事不在家吃,明天再去吧。”
顾三答应了一声要走,付蹊“哎”一声叫住他:“顺道吩咐下头把车备好,一会儿我同你们奶奶一道去谭府。”
顾三“啊?”一声,心想前两天不是这二奶奶三催四请的都不去吗,也没见两人再见面,无缘无故又不会平白和好,闹成这样怎么好一块回娘家的?
付蹊瞪他一眼:“还不去?”
顾三忙一叠声应着跑出去了。
付蹊到了汝欢屋里,只有云菱一个人坐在外堂绣墩上绣花,挂在门口的画眉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叫的让人觉得屋子里安静异常。
云菱见他来,站起来行了个礼。
“你们奶奶呢?”
云菱看看里头:“奶**疼疼了半天,刚刚才好些,睡下了,不知道醒了没有。爷既要找,我去看看。”
付蹊抬抬手:“不用了,我自己进去吧。”
卧室里门窗紧闭,有燃过的安神香残留的气息,许是怕太闷,床榻上缃色织锦挑银飞蝶的帐帘没有放下来,汝欢盖着秋香色团菊锦被,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发白,却是醒着的。此时见他来,汝欢哼了一声,故意翻过身去背对着他,一语不发。
付蹊坐过去,用手摸了摸她的头:“怎么又头疼了?”
汝欢鼻子发酸,偏忍着没动。
“还生气呢?”付蹊俯身。
汝欢猛地转身坐起来:“我能不生气吗?我三番两次叫人请你来你都不来,既然夙婉那里好,你在那里待着就是了,再别来这里了!”
付蹊笑了笑,轻轻一捏汝欢的下巴,柔声道:“你说你这醋吃得莫名其妙,先前我不过在夙婉那里歇了一天,也是看着太太的面子,你何必同我置气?你在我这里什么地位,她如何比得了?这些日子台里忙得什么似的,你该知道我没有那个心思安抚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汝欢被他这话说得没了底气,把眼偏开,软软地嘟着嘴反驳:“那我叫人去请你,你来不就结了。”
这原是付蹊的计策,女人嘛,晾她几天再去,她一慌,自然就先服了软。
付蹊揉弄汝欢一双嫩手,耐着性子哄道:“我这些天忙得很,手头好些事情,是当真抽不出空过来,你没见我脚不点地,日日不是在省里,就是睡书房吗?”说着探身去寻汝欢那嘟的老高的嘴儿亲了一口:“好了,都是当娘的人了,莫要再闹小孩子脾气了。”
汝欢到底不是真敢同他闹得太狠,见他已低声下气来哄了自己,也就见好就收,借着台阶下来了:“好吧~是我的错还不行嘛,那你今天还走不走?”
付蹊一笑:“今天我要去拜会岳父,你同我同去,晚上回来我自然留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