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怎么想的,竟叫你们中书省里的人做什么‘司考督办’,去督察礼部拣选举人,这不是乱套了吗?”贺府之中,贺迟良一手端了茶盏,一手屈着关节笃笃地敲着桌面。他原是这几日病了,告假在家不曾上朝议政,结果就听到这样的消息。
付蹊吹着茶盏里漂着的茶叶:“这回提议叫我们中书省的人去督办的,是太子。太子说礼部如今缺人手,恩正并举怕是忙不过来,我们中书省里头清流多,个个是清正不阿的老学究,只认理不认别的,最适合帮忙去做这等选拔人才的大事,所以请旨抽调中书省的人去协助。而且——太子直接在朝上推我做‘司考督办’和恩科副考官。我与太子素来没有交集,他当时骤然一提,我都愣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贺迟良皱着眉:“太子是怪,不过陛下更怪,竟就这么准了这种让中书省越俎代庖的事?自古中书省和科举之事可一点也沾不着啊。”
“礼部受贿舞弊不是一次了,再怎么隐蔽,想来陛下也有所耳闻了,只是牵涉甚重,一直不好往深里查罢了。这次准了太子的奏,大约也是想震慑敲打一下礼部吧,叫他们别太肆意妄为。”
贺迟良点点头:“也是。太子这番提议,估计原本也是想敲打礼部的意思。礼部那几个,太过了。”接着又笑对付蹊道:“只是推你做‘司考督办’实在不大地道,这个活最吃力不讨好了。督察得严了,得罪礼部;松了,万一出点什么事就算你渎职。你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太子了?”
付蹊挑眉:“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子和三皇子我一向是两边不站的,我只给陛下效力。怎么会得罪太子?太子推举我,兴许只是我如今正代年相爷暂领中书省的缘故吧。”
贺迟良点点头:“应该是如此,也没旁的缘由了。”又道:“对了,礼部那个边鹤梁,可不是什么省心货色啊。你和他打交道,可要谨慎。”
“边鹤梁?”付蹊嗤笑一声:“他也捞得够了,这次若是还不收敛收敛,怕也没有几天蹦跶的了。”
边鹤梁犯傻,他付蹊可没傻,今年的恩正并举,可不是单纯为彰显天恩浩荡去慰抚那些多次落榜的举人的,这真正的目的,却是防范藩王,自然的,陛下定会紧紧盯着,若是那些真正有才的沧海遗珠都被些无才无德之辈拿钱顶替了,那不还是等于把那些有才之人都往各藩王那儿推吗?那陛下这恩科不白开了?得不偿失,陛下能饶了这始作俑者?边鹤梁这是要钱不要命,摆明了往枪口上撞呢。
不过无妨,正好可为他所用。
.“付二爷,来尝尝我们家的点心,比你们家如何?是我亲自做的哟。”一个穿鹅黄折枝裙子配月白掐边半臂的女子端了托盘走进来,笑盈盈冲付蹊道,说话之间还不忘嬉笑着在付蹊肩上拍了一把,足可见得与付蹊相熟。那女子穿戴打扮都是管家姑娘的样子,但生得格外出挑,肤色白皙,一双杏仁大眼不说话也含笑似的,顾盼神飞,小身段一扭,端的是个娇俏可人。
“染心姑娘,好久不见。”付蹊冲那女子露出极温和的笑:“这些日子你家贺五爷把你藏得可太严了些。”
“我还藏她?”贺迟良在一旁敲起桌子:“我家里可再没有谁比她往外跑的勤了。”
“那也不知是谁,什么事都一概不管,害得我要跑进跑出事事操心。”染心哼一声,斜睨贺迟良。
付蹊失笑:“那也要染心姑娘能干,你家贺五爷才好事事都撒手不管,只安心去四处快活的。”
染心笑起来:“付二爷可别抬举我了。您见过的能干人还少么,我算哪根葱。”
付蹊笑着捻了一个松子百合酥吃:“怎么不能干呢,你家贺五爷不也一向这么说吗。”
贺迟良瞪起眼睛:“我几时说过?”
染心一声哼笑,白眼几乎快翻到天上:“付二爷可别诓我了,我们贺五爷嘴里,还能有我的好话儿?”
贺迟良给了付蹊一个无奈的笑,顺手也拿了块近前放着的玫瑰枣泥糕放进嘴里,才嚼了两下,就皱眉咳起来:“怎么这样咸!”伸手就去拿茶。
染心早瞪着一双大眼盯着他看呢,一见他这样,乐得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付蹊心下反应过来是染心故意捉弄贺迟良,也就只是看着贺迟良笑。染心笑够了,三步并作两步窜到贺迟良身边,一把把他手旁的糕点全端起来:“既嫌它,就别吃了。”说着一溜烟似的,转身就跑了出去。
贺迟良把茶放下,指着她离去的身影,无奈苦笑:“你瞧瞧,都是我惯的,满家里就她这么没规矩。”
付蹊又在贺迟良那里坐了一会儿,便回了家,家里也没什么事,他随便逛着,便走进了暖云居。
暖云居里静悄悄的,停眉正一个人坐在塌上看书,光从一侧的窗棂中打进来,照的她的发丝闪出淡淡的金光,看起来竟是有些温柔娴静。
“却是看起书来,你做的海棠花糕呢?”付蹊戏谑出声。
停眉吓了一跳,抬头看他,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脸上写的全都是:你怎么又来了。
“昨日不是摘了海棠花?我可是特意来想要一尝你的手艺,莫非你竟不做了不成?”付蹊走进来,径自坐下。付蹊到底是个男人,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已暗暗地将停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她其实有些姿色,五官底子摆在那里,气质也还娴雅,身上有一股子文秀气,小小一张鹅蛋脸,眼睛是有一点点上翘的凤眼,漆黑,睫毛长而浓密,扇啊扇的,像两把小扇子。只是瘦得几乎脱了相,脸颊凹着,苍白而没有血色,看上去没什么精气神,再加上周身那死气沉沉的气派,穿的也是些个黯淡老气的旧衣裳,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好在胸部生得不错,透过薄衣,依稀看得出胸型好似一对挺翘饱满的蜜桃。付蹊看女人,常常先是注意女人那一对温柔乡。这个女人,若是能好好养一养肉,提提气色,再稍微打扮打扮,应该还是不错的。
停眉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淡淡地道:“做是做了,只是吃不了,那糕点存不住,便只得都扔了。付二爷若是早说,我就叫篆玉给您送去了。”
付蹊啧一声,没接话,接着探身去看她手里的书:“看的什么书?”
停眉看他一眼,懒得说话,把书翻过来给他瞧,原来是一本《李义山诗集注》。
付蹊伸手拿过那书翻了翻:“这一本做注做得不好,少而不精,远不如石林禅师的注解精当些。”
停眉点点头:“我也正发愁呢,“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李义山的诗虽好,就是忒难懂了些。”
付蹊看那书纸张薄脆,张张发黄,书脊处开着线,都快被翻烂了,整个儿一堆要散架的破纸,不禁道:“这版书也太旧了,注解又不好,我那里有一版竹枝书堂新印的,比你这本厚得多,是前朝尚文同先生以石林禅师的为底,重新做注的,旁征博引,纸用的也是上好的泊阳梨花笺,文辞做工都精雅至极,改日给你拿来。”
“当真么?”停眉很是意外,但眼睛有些亮了,她性子娴静,是很爱看书的,那一版的书她听说过,只是买不着,自己也没有那个闲钱买,眼下不管付蹊心里什么打算,他既然说了,那她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于是乖巧地道了句谢谢。
付蹊用手摸摸下巴:“我送了你这么难买的书,你拿什么谢我?”
“啊?”停眉愣了,心想他这人还真是锱铢必较啊,何况不是他主动要送的吗。
“不如你给我打一个流苏扇坠吧。”
停眉腹诽你堂堂的一个贵少爷,要什么人给你打扇坠没有,却偏要我的是什么道理。只是拿人手短,终究还是点了头:“好,二爷想要个什么样的扇坠?”
付蹊摆摆手:“是前几日镇国公送我的一个扇子,说是个稀罕物件,扇骨是什么墨玉做的,我瞧着也没什么不一样,你就随便打一个便是。”
停眉掰着手想了想:“既然是墨玉的扇骨,二爷若用,需得是黛蓝,或是墨绿才配,只是我这里没有什么玉坠、象牙,只能单单地用线编了,串几颗小珠,二爷看可使得么?”
付蹊把书放在一边,笑道:“你这人真是小心,一个扇坠罢了,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便是。”
停眉“哦”了一声,低头无语。
付蹊也不再说话,用手撑着头,吹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停眉觉得气氛很尴尬,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也不好直接出声赶他走,于是只好探身重新拿回书,静静地翻看。
屋里的钟漏一滴,一滴,也不知过了多久,停眉放下书,抬眼去看付蹊,只见他闭着眼睛,头也低垂下去,似乎是睡着了,停眉放下书,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朝外走去。
付蹊醒过来的时候,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已然移动了许多位置,屋里静悄悄的,停眉已不见了踪影,他站起身来,觉得手臂都麻了,肩颈也有些发僵,于是便稍稍伸展了一下,往外走去。
外头院子里的大桑树下多了个把藤椅,停眉背对着他,坐在树荫里。他走过去,从侧后方看见停眉手里拿着一个盘子,里面乘着不少紫莹莹的桑葚果子。她用手一颗接着一颗,吃得好不开心。
“你挺惬意啊!”付蹊走上前去。
停眉正神游天外,迷迷糊糊间被付蹊这一声吓了一跳,呆起脸来迷蒙地看着他。
付蹊被她的样子逗地想笑,伸手拈了一颗桑葚放进嘴里,又酸又甜,和从前是一个味道。
“二爷若是喜欢,我叫人多摘一些送过去。”停眉看他好像胃口很好的样子,生怕他把自己手里这一点都抢光了,于是客气道。
“不必,以后我常来这里吃便是了。”
停眉不禁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暗想他这人真是自来熟得很,脸皮厚得也不一般呐。
付蹊上前用手轻轻帮她拍了一下后背,停眉“哎呦”一声,抬头对付蹊叫了一声:“疼!”
付蹊是忘了她背上还有伤,赶紧收回了手:“对不住对不住。”
停眉缓了一会儿,摆摆手道:“没事。”
付蹊环起手臂,打探似的看着她:“你却是为何往外头卖东西?你很缺钱么?”
停眉低下头沉默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记得你每月好像都有一两银子零用钱来着,府里又另管你吃穿,这一月一两不应当不够。”老太太在世时他记得是三两,后来听说被付母给她减到了一两,付蹊没想到已经减到这个份上了,账房里的人居然还会再克扣。
停眉依旧低着头:“一两银子有时我能拿一半就算好的了。”何况这里缺东少西,有不少吃穿日用她还要自己再另掏钱呢。
“……你怎么不去找你们二奶奶说?”
“……”
相对无言。
付蹊觉得这话问得简直是明知故问的蠢。这必然是付母授意了的,汝欢就是知道了,又怎么好和婆婆唱反调。
沉默了半晌,付蹊才要再开口,门外小丫鬟就跑了进来:“原来二爷在这里呢,各处都找不见。”
付蹊问道:“什么事?”
那小丫鬟道:“太太那里传晚饭了,正叫二爷去吃饭呢。”
停眉巴不得付蹊快走,眨巴眨巴眼睛,快快地站起来冲付蹊行了一个礼:“二爷慢走。”
付蹊深深地看了停眉一眼,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