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铁锁和周素梅负责护送的老百姓已经被周国才派来的几个战士接走了。铁锁和周素梅也在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暂时安顿下来。村里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村里人都叫他邵木匠,家里已没有其他人。邵木匠告诉铁锁,他家里三个儿子在前两年都去参加了新四军,一直没有回来过,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老伴也在今年的春天病死了,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守在这破落的屋子里。铁锁看了看屋里,很简陋,床还是用门板搭起来的,上面只铺了一些稻草,没有其他像样的东西了。
“醒了,谢天谢地!”邵木匠赶紧起身端来一碗水。
“来,给姑娘喝点水。”
铁锁接过水,看着醒来的素梅,脸上笑开了花。看着嘴唇干枯的心上人,铁锁又心疼了。
“别说话,先喝点水。”铁锁体贴地说。
“乡亲们都安全吗?”周素梅稍微欠了欠身,声音有些微弱地问。
“放心吧!周连长派人来了,都安全呢!这次我们幸亏遇到邵大叔,你才得救,将来我们要感谢邵大叔。”
“客气话就别说了。我也知道,打鬼子都不容易,还不是为了我们老百姓?只要是打鬼子的,我们老百姓都支持。”邵木匠坐在门口的土墩上抽着烟。每天这个时候,他都坐在这里等着儿子回来。
晚饭过后,周素梅基本没有什么大碍了,铁锁和周素梅向邵木匠告别,按照邵木匠指出的一条小路,向新桥村走去。
今天的一阵炮声和枪声让村里不得安宁,虽然落点离村子还很远,但村里人心惶惶,生怕小鬼子会打到这边来。村长周金海每家每户地跑,让大家收拾好东西,一旦小鬼子向这边打过来,也好撤退。他还派了两个村民去村外的河坝上放哨。尽管这样,他还不放心,走到家门口了都没有进去,他来到后村路口,伸长脖子看看放哨的两个村民有没有回来。
远处的天边蒙上了一层暮色,天空好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本是夏天的傍晚,却夹着一点凉爽的微风。风吹过路口的甘蔗林,吹过哗哗作响的枝头,吹过闪过光亮的河水,河面扑腾一声一只惊鸟向西边飞去,水面残留的一点浪花在天空最后一道亮光闪过之后发出了晶莹的闪烁着动人的光芒,蝈蝈、蟋蟀和没有睡觉的青蛙也都在草丛里发出了响亮的声音。这种声音在这片静穆的土地上响起的时候,非常好听,不像枪声那么令人厌恶。
周金海远远地看见两个身影朝这边走来,他以为是放哨的两个村民回来了,扛着肥胖的有些笨重的身体朝他们迎过去,走近一看,才发现是铁锁和女儿周素梅回来了,他一把拽住周素梅的手,朝铁锁哼一声,就直往村里走。
“爹,你弄疼我了,放开我。”周素梅的手被父亲紧紧地拽住。
“回去,成天跟这小子到处跑,早晚吃亏的是你。”
“叔,叔,我们……”
“走,回去。”周金海也不管铁锁在后面喊他,很霸道地拉着女儿就走。这时,他走起路来也不是那么笨重了,他只想快快地领着女儿回家。这个世道太乱了,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为了女儿。
“你先回家,回头我再去找你。”周素梅回过头小声地对铁锁说,面对父亲的蛮横无理,她也只能乖乖地顺从。对于周金海这样的霸道,铁锁早已经习惯了。但是他心里明白,他所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是光明的,只要周素梅明白、懂他就好,至于其他人怎么看待他,他一点都不在乎。
铁锁在家一直等到天亮,都不见周素梅的影子,他知道周素梅又让她父亲关起来了。一看时间不早,他不能再等了,于是匆匆忙忙背起蛇皮袋就出门了。按照周国才的指示,他要在中午之前把这些粮食和药品给周国才送过去。本来这一夜他还指望着见上周素梅一面,有些话他还没有来得及和她说,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他临到后村村口时,朝周素梅的门口看了看,只见大门紧闭,铁锁转身就上路了。
从村后的小路一直向前走,如要很快到达约定的地点,必须要绕过四甲村,这里这几天经常有伪军和日军联合巡逻队经过,搞不好会遇上麻烦。尽管小路的两边有一人多高的蒿草做掩护,但毕竟小路不长,再往前走,就是一片开阔地了,很容易暴露。如果要避开四甲村,绕道到张村再去和周国才接头,恐怕已到傍晚了。这样一来,太浪费时间,铁锁蹲在蒿草丛中,观察前方一条由南向北的公路。越过这条公路,就是四甲村。周围太安静了,村子里没有任何动静。往常这个时候,村里会陆陆续续有人走出来下地干活,这么安静一定会有问题,铁锁为了安全起见,一直蹲在蒿草丛里,伺机出去。
果然不出所料,隐隐约约有卡车的声音。铁锁利用蒿草作为掩护,探出头朝有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从柳树村那边开过来两辆日军的卡车,车顶上各架着一挺机枪。铁锁判断得没错,这两辆卡车就是日伪军的巡逻车。日伪军的巡逻车沿着前面那条并不宽的土路缓缓地向张村的方向驶去,经过四甲村的时候,巡逻车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七八个伪军和三四个日本士兵,进了四甲村。不一会儿,进村的小鬼子们又出来了,送他们出村的应该是四甲村的村长,看来小鬼子们已经把四甲村控制起来了,难怪见不到一个村民。
日伪军的巡逻车继续向前缓缓地出发,铁锁只好暂时隐蔽在这里等着日伪军的巡逻车返回后再出去。他找了一个舒适的地方躺下来,脑子里又开始想起了周素梅漂亮的瓜子脸,只不过她最近晒黑了点,一笑起来她的那一对小眼睛几乎看不见眼珠,鼻子也特别有趣,软乎乎的一团,像糯米捏成的。周素梅常常穿一件花布罩衫,罩衫的衣袖短了点,里面那件大红灯芯褂的袖子就经常露出了一圈,那样子常常惹得他笑她。每次想到这里,铁锁都会不自觉地笑起来。
周素梅的父亲不好对付,一个老古董,自从他任村长以来,对待村民凡事他都讲道理,可唯独对他一点情面也不讲,这点铁锁是很清楚的。这段时间,媒人几乎踏破了周素梅家的门槛,说媒的几乎排成了一个排。可是铁锁除了他这个人,什么也没有,家里不光穷,背景也不太好,所以周金海当然不愿意女儿和他交往,还好周素梅在这点上并没有听从她父亲的,这让铁锁还看到了一点希望,觉得没有白等周素梅这些年。
小鬼子的巡逻车开回来了,往柳树村的方向返回再回到黄姑闸上,听说小鬼子就要离开,镇上人心惶惶,人们很怕小鬼子在临走的时候要进行大屠杀。前些日子,铁锁听周国才说起过日军在下泊山埋藏毒气弹一事。这天杀的日本鬼子,早点滚回老家去,铁锁在心里咒骂。
当日伪军的巡逻车远去的时候,铁锁急急忙忙从蒿草丛里钻出来向蟹子洼赶去。
这是真子这次来到中国最受惊吓的一次,本来她是想看看父亲然后就和母亲一起跟着运兵船回到长崎,可就在撤退的路上遭到了炸弹的误炸。她亲眼看见她身边的两个京都女人被炸上了天,落下来的时候都看不见头在哪里,只见她们的脖子里的血直往外涌。要不是小林青木用身体护着她,恐怕她也早已经被炸弹炸得身首分离了。她想起了小林青木手臂上的伤口,是为了救她造成的,感觉小林青木很傻,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经过昨天一夜的奔波,真子不知道往哪里去,她感觉自己已经迷了路。昨天那一场轰炸后,家属团所有人都跑散了,她也和父母失去联系。她只感觉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很害怕。她什么也不顾,一直往一个方向跑,等她缓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个人在林子里,已经走了一夜了,还没有走出去。真子突然有种快要死了的感觉,她才十六岁,还这么小,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也没有单独走过夜路,尤其是在这样阴森可怕的林子里,她浑身颤抖,觉得四处都有奇怪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真子一边走着一边忍着小腿的剧痛,昨天夜里在林子里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破了小腿,流了很多血。一想到疼痛,她的心里就紧张,就会想起昨天被毒蛇咬伤自己的情形。真子只听母亲说后来她被一个中国女人救了,救自己的那个中国女人却中毒昏迷过去,她真想见见自己的救命恩人。
真子沿山路一直向前走,她不知道向前走有没有下山的路,反而觉得进入了密林深处,越往前走,越是一番美丽的景象,好像自己完全置身于画中一样,她突然想起了之前读过的中国古诗中“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句子,她终于明白中国的古人为什么会写下这么有意境的句子了。
“谁?”突然,左侧的林子里有一个身影一闪就不见了,紧接着只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谁?”那个男人的声音又响起了,有些急促。
真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赶紧蹲下身子直往旁边的草丛里钻,她的心怦怦地跳,好像要跳出来的样子。她慌忙用双手紧压住自己的胸口,不敢说话,竖起耳朵听着那边的动静。这个时候,真子很想父亲在身边,要是有父亲在,她就不会这么害怕,也不会有人来欺负她。
“老乡,老乡。”
真子一惊,后面有人在喊,她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灰布大褂的男人,肩膀上挎着东西,弯着腰在那里喊,看样子好像不是坏人。真子看着他,惊恐的同时感到有些奇怪,这个男人应该就是刚才那个身影,怎么一转眼就到自己的身后了?
“哎,叫你呢!”那个男人在向她招手。
真子这才发现那个男人在叫她,她站起来看了看周围,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向后退了两步,手里抱着一个石头,举过头顶,眼睛直直地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真子遇上的这个男人就是铁锁。铁锁本来是想从这里抄近路去蟹子洼和周国才会面的,没想到遇上真子。看她的穿着和打扮,铁锁心里想她应该是附近的村民。
“你一个人在这里危险,快走,走。”铁锁向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真子没有搭理铁锁,依然举着石头向后退了两步。
“我不是坏人,这里危险,昨天山下还有过炮弹,死了好多人,你得离开这里。”铁锁设法在劝这个女孩。
真子一直往后退,甩下石头掉头就跑,她怕中国人,她心里还记得父亲告诉过她,说中国人狠起来比魔鬼还要歹毒,何况她的父亲杀死过很多中国人,万一自己落到中国人手里,就别想再活命了。真子想到这里,越来越害怕,拼了命地往林子里跑,一边跑,嘴里一边说着让铁锁听不懂的话。
“哎,危险,别跑,快停下。”铁锁见她不但没有停下来,还继续向前跑,便紧跟在她后面。
“叫你别跑还要跑,不要命了?”真子被一块石头绊倒,腿也摔破了,流了很多血。铁锁赶过去,将她扶到一旁的平地上坐下,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给她受伤的地方包扎,真子却在不断地挣扎。
“这在救你呢!还动,真难伺候。”铁锁一看这个女孩这么难以伺候,朝她吼起来。
“哪个村的?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不知道这里危险啊?”铁锁一连问了几个问题,真子都是低着头不说话。真子的双手使劲地抓住地上的草根,嘴唇被咬出了血。她忍着疼痛努力地站起来,试图向前走,可没有成功,腿部受伤的疼痛让她难以站稳,她差点摔倒,铁锁见状,上前一把扶住真子。
“我背你走。”铁锁把蛇皮袋提在手上,背起真子就走。
真子在铁锁的后背上,还在使劲挣扎,尽管她会说一些中国话,但她不能开口,只要一开口说话就会让这个男人知道她是日本人。那样一来,可能她就会死在这里,真子突然感觉到在她的面前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闻到这个男人身上血腥的味道,想起他刚才吼她的那个神态,非常可怕,一种念头瞬间在她的脑海里闪过:难道他杀了人?就在刚刚?要不然身上怎么会有血的味道?难道他要把我带到一个让我去死的地方吗?真子害怕极了,却无法摆脱这个男人。
前面有一个用石头垒起来的小房子,门板已经破了一个大窟窿,歪斜在一旁。铁锁背着真子走过去,弯着腰朝里面看了看,没有人,里面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地上铺了一些乱草,看来这间屋子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铁锁把真子放下来,又把所有的乱草整理到墙边,用自己的外套铺在上面,然后把真子扶过去躺下。
“就在这里等我,哪儿都别去,出去乱跑有可能遇到小鬼子,别丢了小命。那帮小鬼子就是畜生,注意点,等我回来。”说着,铁锁就提起蛇皮袋准备出门,他又回头看了看这个女孩,见她蜷缩在那里,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看着他,表情似乎有些痛苦。铁锁不放心,解下蛇皮袋扎口的绳子将她的双手绑在了屋角的柱子上,又搬来仅有的一块门板把门口挡住,这才放心地走了。
铁锁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他尽最大可能避开危险区,走没有人走过的地方,他要在约定的时间内到达和周国才见面的地点。
在一处悬崖下面的岩洞旁,铁锁见到了周国才和大虎,他把周国才要的东西交给他,并将目前他所掌握的情况向周国才做了汇报,然后他跟着周国才和大虎进了洞里。
山洞很小,洞口也很隐蔽,外人几乎很难发现,里面只能容纳一个人弯着腰前进,也就两米宽的样子,走了十几米远就到头了,其他的战士也都在这里待命。
地上躺着一个人,好像是断气了,应该是被子弹击中了胸部。只见他胸部的血都结成了血块,左脸有一条很深的伤疤,周国才蹲下去看了看他,将水袋的袋口送到他的嘴边。
“这是小五,原来是四支队仪征总队的队员。今年一月十日,他们武工队在执行任务时,被汉奸告了密,遭到日伪军包围。当时他跟随着副总队长汪心泰同志,在突围时,汪心泰同志为了掩护同志们突围牺牲了。后来,小五和部队失去联系,直到有一天小五遇到了我们。”周国才语气很沉重地对铁锁说,然后缓缓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铁锁慢慢地走到小五身边,看他也就十五六岁的一个娃,就这样失去了生命,他的心被一种利器深深地刺痛着。
“小五是我们独立团的交通员,这次在来给我们送情报的路上,在凤凰山遇到几个小鬼子,中弹了,才十六岁,他娘还在家等着给他娶媳妇呢!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大虎说着哭起来,左一把鼻涕,右一把泪的,哭得让所有人都心里酸酸的。
大虎告诉铁锁,小分队已经在这个洞里守了一夜了,他们昨天遇到了小鬼子,耗费了不少弹药,要不是有人在侧面帮助一把,昨天那场遭遇战他们肯定会吃大亏。外面的情况不是很清楚,周国才已经派出一个战士侦察去了。铁锁这才知道昨天的枪声和炮弹声就是周国才和小鬼子打遭遇战时发出的。大虎这么一说,倒让铁锁想起了那间小屋里还关了一个人,他急急忙忙地向大虎和周国才告别。
“连长,连长,小五咋办?”大虎走出来,喊着周国才。
“找个地方给他安葬,选块好地。”周国才站在洞外的一棵松树下,此刻他在想着昨天侧面给他们解围的一定是张林山的小分队。根据他的判断,目前在黄姑闸这一带,除了日伪军,只有他和张林山这两支小分队。如果张林山来这里的目的和自己一样,周国才将佩服他是条汉子;如果不是,是来和自己做对的,周国才绝对不会对他手软,周国才心里这样想。
天有些阴沉,好像要下雨。这样的天气一直持续了很久,让人觉得有些浮躁和难受,感觉空气似乎被一团火燃烧过一样,闷得慌,也滚烫的,好像一触碰就要爆炸似的。真子的双手被绑得发酸,她感觉这双手已经不是自己的,额头上的汗珠直往下滴。她在喘着气,被这鬼天气闷得心里直发慌,肚子又饿。她记得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没有吃东西,挣扎和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真子看着门外阴暗的天,她的心绷得牢牢的,这怎么忍受得了呢?她害怕自己会死在这间小屋里,她不敢再想下去,她的心像刀绞一样痛苦不堪,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想喊,可嗓子里却已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此刻,真子突然盼望见到把她关在这间小屋里的那个男人,至少他来了,自己还会有生还的机会。
她想起了在家属团撤离的路上,小林青木给她看过他的日记,里面有这样一句话:我也想很好地活下去,希望阳光照着我让我走到海洋边的那条船上,让那条船载着我回到长崎。我不觉得这个世界有多么可怕,即使枪炮声日夜不停地在耳边响起,跟怪兽一样号叫,跟病狼一样嘶吼,我依然不觉得这个世界有多么可怕。如果有一天,在这个地方只剩下我的骸骨,尽管只是些有红有白,被啃得精光的骨头,我也希望我的同胞们将我的骨头带上那条回长崎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