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团在撤离的途中,遭遇炮弹的袭击,这是西村最害怕的事情。如果在平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枪迎敌而上。可这次不同,队伍里有他最亲爱的妻子和女儿。经过一夜的寻找,除了真子,家属团失散的其他人员已全部找到并集结完毕,家属团队伍中被炮弹炸死了十七人,其中就有惠子。
让西村在中国战场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就是在长崎有自己的妻儿。现在,他唯一的希望破灭了,他记得炮弹落下来的那一刻,他亲眼看见惠子被炮弹爆炸后的热浪推上了天空,那巨大的热浪和火焰在迅速地翻滚着,一卷一卷地卷起了地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紧接着热浪和火焰向四处开花,火焰烧焦了一切。惠子从天空中掉下来的时候,重重地摔在他眼前的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惠子的脑袋摔扁了,脑浆缓缓地流下来。弹片进入了惠子的体内,左腿被炸得不知去向。西村扑上去,像发了疯一样紧紧地抱住惠子的身体。他在咒骂着这场战争,他拿出了武士刀想结束掉自己的生命去陪惠子,可是一想,真子不见了,他必须要找到真子。
西村察看了被炸现场所有的尸体,没有找到真子,他确信真子还活着,这让他稍微有了一点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他和小林青木把惠子抬到一处草地上,找了一些松树木,给惠子来了个火葬。最后,西村拿出一个袋子装上火烧尽的残灰,他要把惠子带回日本。
家属团还要继续前进,他们必须在下午日落前到达指定的地点,那里将会有部队接应,这是师团长下达的命令,西村只好先将家属团安全送到指定的地点后,再回来寻找真子。对于真子的失踪,西村有三种猜测:一是在这片山林中迷了路,这样还会有生还的机会;二是被中国的军队俘获,如真的是这样,倒也不用担心什么;三是已经死在了某个地方。西村一边命令随行的士兵加强警戒,一边在想着真子可能还有生还的机会。
家属团由于遭到了炮弹的轰炸,所有活下来的人个个都提心吊胆,一路前进时,气氛异常紧张。所有人都对被炸死的十七人感到痛心,大家一路走着,一路都在议论着真子是死是活,就这样,整个队伍的行军速度非常缓慢。刚好有一队运输队从后面过来,西村将运输队拦下,跑过去和领队的军官开始交涉,最终运输队同意将家属团的所有行李装上车顺便带走,家属团轻装前进,速度快了很多,终于在日落前到达了指定位置。西村将家属团交给接应的部队后,立即带着护送家属团的小分队赶回蟹子洼地区,开始搜寻真子。
铁锁回到小屋的时候,发现被救的女孩已经处于近乎迷糊的状态,全身发软,嘴唇干裂,靠在柱子上,头耷拉在一边。铁锁走过去,用手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拍着,嘴里喊着,女孩这才微微地抬起头,看着他,这种眼神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有劲了。铁锁立即给她把绳子解开,让她躺下,给她喂些食物和水。
“说句话,哑巴啊?到现在一句话都不说,难道真的是哑巴啊?”铁锁有些不耐烦了,但是立马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毕竟她还是个孩子,应该比自己小好几岁,肯定是被吓到了,铁锁又笑着对她说,“告诉我,你叫什么?哪个村的?我好送你回去。”
“看来你应该是哪家的大小姐吧?看这皮肤不像是做农活的。”铁锁继续问。
“还真是个哑巴。”铁锁见这个女孩只是有些惊恐地看着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他确信,她就是哑巴。
铁锁打算晚点再回村里,让这个女孩稍微恢复一下体力,这样走肯定不行,也许半路上她就会支撑不住的。他转身走出了小屋,去山上挖些野菜,让这个女孩补充一下营养。
其实铁锁很清楚山上能吃的基本都被附近的村民吃完了。这几年,每年附近村里收上来的粮食不管怎么藏,最后都被小鬼子的征粮队找到抢个精光,往往有很多村民没有被小鬼子的炮弹炸死,反而被活活饿死。后来,山上只要是能吃的,都被附近的村民吃了。前一段时间,经常发现有村民在夜里偷偷地来山上剥树皮带回去吃。在这种环境下,日伪军频繁地对皖江各地“清乡”扫荡,就连国民党军队也不断地向皖江地区发起进攻。要想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简直比登天还难。
铁锁在山上寻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找到。他没有去剥树皮和捡些树叶回来煮,他知道这个女孩是吃不了这些的。他又去附近的村子里看看能不能借点粮食,可是一连经过两个村子,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那些村民的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可能在前两天小鬼子来村里时,所有的吃的都被抢光了。
铁锁没有办法,只好回到小屋,他决定,背上这个女孩回到新桥村,让素梅照顾她。
下泊山和蟹子洼周边的群山并不大,但要是真正进入群山的深处,初次进山者往往会迷路,有时候就连附近的村民进入山中打猎和砍柴时,也往往会转个半天才能出来,从深山中到山外也没有一条好走的山路。西村带着小分队进入深山的时候,转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出山的路,他拿出黄姑闸的军事地形图,地图上没有明确的标记。直到傍晚的时候,西村和小分队才从一条悬崖的侧面摸索下来,出了山刚好是一个村子。
“少佐,那边有中国人。”小林青木指着村子前面的一块菜园地对西村说。
“中国人,中国人很狡猾,别中了中国人的埋伏。”西村拿着望远镜躲在一棵大树下朝村里望去,他知道中国军队总是神出鬼没的,一不小心他们就会遭到中国军队的袭击。尤其是在夜间,中国人总会偷偷来骚扰,以至于前一段时间他总是失眠,一到半夜就高度紧张。
“中国人,都要死。”西村说出这句话时,他所想到的是惠子被炮弹炸死的场面,他的脑子里都是惠子的影子,没想到这次惠子来看望他,却成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把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在中国人身上,他发誓,要亲手杀死一千个中国人为惠子报仇。西村的眼里喷射出一条毒辣的火焰,他愤怒地让脖子上露出几条凸出来的经脉跟着说话的声音起伏。小林青木看着西村这样的表情,有些害怕。
“通知下去,天黑了就进村,看来这里没有中国军队。”西村对小林青木下达了传达的命令。
这次在家属团路上遭遇到的轰炸彻底炸毁了西村在无为战争中获得的所有荣誉,这也让他的幻想彻底破灭了。当初来无为之前,他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惠子为了掩护他撤退而拿起枪和中国人拼死血战,最后惠子被无数个中国人包围起来,他看见惠子枪里最后一颗子弹射向了自己的胸口。那仅仅是一场梦,可就是那个梦一直让他心神不安。
小分队所有人都在原地待命,等着天黑进村。小林青木一个人坐在旁边的草地上写着日记:
时间停止了,枪声停止了,可是战争还在继续,感觉离死亡越来越近。硝烟和尸体腐臭的味道远远袭来,那是一个下午的屠杀。
“集合,集合。”西村喊着。
所有人都迅速跑到西村的身边,小林青木慌忙把日记本塞进随身背的包里,背起枪站到最后一排,小分队要出发了。每次在这个时候,那种感觉就好像小林青木日记所写的那样:感觉离死亡越来越近。
远处的天边就像锅底一样黑乎乎的,村里具体的情况无法看见,除了有些微弱的光亮之外,其他的都只是一个影子。小分队所有人员都在路边的水沟里前进,不能有一点响声,行动非常缓慢。按照西村的命令,不留任何一个活口。小林青木很清楚这次西村下达命令的用意,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为了惠子和真子。
小分队分成两组,从村前村后分别同时进入村里。一切很安静。村民们丝毫没有察觉到此时此刻正有一队小鬼子来要他们的命,依然像往常一样正在吃晚饭。根据西村的命令,不准开枪,他喜欢刺刀进入人体内的快感,他命令小分队所有人要用刺刀杀死这里所有的村民。
天空,几乎是黑乎乎一片,看不见星星的踪影。摸索在坑坑洼洼的村路上,西村耳边传来了来自深山中的风吹树枝的声音,那是稀落的风声。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的昏黄的灯光,像垂死的老人最后的呻吟般微弱,仿佛这昏黄比那黑暗来得更诡异,这种诡异包裹着整个村庄,似乎很容易就能冲出去融入黑暗,却又发现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就在这样的诡异的夜晚,西村的小队按照各自的目标进入了村民的家中。顿时,那印着昏黄的灯光的窗户纸上,喷洒着一道道满是热气的血迹。不到一顿饭的时间,村里仅有的三十多口人全部倒在了血泊中。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有一道深深的刀痕,血流了一地。临走时,西村命令小队点燃了村里所有的房子,火光直冲向黑夜中的天空,似乎要将天空燃烧。
“连长,快看,那边。”山柱突然站住,拉住正在向前走的周国才,指向西边方向。
“连长,好像是那边的村子被烧了。”山柱接着说。
“走,过去看看。”周国才带着战士们向大火的方向急速前进。
根据上级传来的消息,日军在下泊山埋藏毒气弹的地图就在西村女儿真子的身上。消息也说,就在前两天,真子跟随家属团在撤离的途中失散了,地点就在这附近。上级命令周国才要抢在日军的前头找到真子。周国才带着战士们改变了搜索真子的方向,他派大虎和富贵前去侦察。
前方的村子大火熊熊燃烧,大虎和富贵摸索到村口,看情形,村里应该是空无一人了,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将在这样的大火中化为灰烬。
“呯、呯。”左边的黑暗处传来两声枪声。
“隐蔽。”大虎喊道,和富贵迅速隐蔽在一块石头后面。
“排长,好像是朝这边开的枪,发现我们了。”富贵轻声地说。
“注意点,这两边都乌黑乌黑的,防着点,别挨枪子了。”大虎叮嘱着。
“什么情况?”周国才和小分队其他队员都跟上来。
“哪里打枪?”周国才又问大虎。
“还不清楚,好像对方的人也不多,还不知道是哪支部队。”
所有人在原地隐蔽待命,等了很久,都不见动静,刚才的两声枪响也好像是故意在这令人恐怖的夜晚给人一种生与死的警告,不得不让人心生一种对黑暗的畏惧。两声枪声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安静,只听见眼前大火燃烧时发出的吱吱声响。
“进去看看。”周国才下达了命令。
“连长,你觉得这是不是小鬼子放的火?”大虎问周国才。
“中国人不会烧自家的房子,九成是小鬼子干的,先进去看看再说。”
此时,张林山小分队也同样得到情报,根据上峰的指示,张林山小分队也在附近寻找真子的下落。按照情报给出的方向,张林山也带着队员在这个时候进入了这个村子,他们是从村后一条小巷子悄悄地潜入的。
“连长,快看,这边死了好多老百姓。他奶奶的小鬼子,我非要宰了他们不可。”邱排长跺着脚骂道。
“好了,先不说了,先把这些老百姓的尸体埋了再说,快,动手。”张林山面对小鬼子惨无人道的做法,心里无比憎恨。但是此刻,他不能怠慢,因为随时都会有敌人袭击他们。他和小分队队员以最快的速度将老百姓的尸体搬运到一处倒塌了大半的土房子里,打算就地掩埋。
“连长,连长,发现情况。”侦察员前来报告。
“多少人?”
“看不清。”
“全体都有,准备战斗,各自找掩体。”张林山迅速下达了作战命令。
向张林山小分队迎面而来的正是周国才和他的战士们,在村中间的水井旁,张林山的枪口正对着前方。
“姓张的,这恐怕又是你们干的吧?”发现是死对头,周国才当即来气,想到国民党反动派最喜欢欺负老百姓,不自觉地对着张林山喊起来。
“别他妈废话,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们的人干的?”张林山也不甘示弱,朝着周国才喊道。
“这些年,你们一直追着我们打,打不过,就欺压老百姓,你们也没少欺压老百姓吧?看来这火也是你们放的吧?”
“连长,后面发现有老百姓被杀。”山柱来报告。
“姓张的,这是怎么回事?都这个时候了,连老百姓还不放过。同志们,给我打。”周国才话还没有说完,就朝对面开枪了。战士们见连长开枪,也都跟着开枪了。
张林山没有想到周国才还没有弄清楚事实真相就突然朝这边开枪,他有点防不胜防。虽然他身在国民党军队中,但是他的心里始终知道身为一个中国人,在这个时候该怎么做,他和周国才打了几年交道,知道周国才的蛮不讲理。这次的突然遭遇,让张林山有些措手不及。
“打。”张林山大声地喊。
“邱排长,你带一个人,调一挺机枪去那边。”
“好嘞。”
在火光中,子弹从头顶上嗖嗖地飞来飞去。
“连长,东边有情况,可能是小鬼子。”侦察员喘着气跑过来,向张林山报告。
“邱排长,你掩护,其他人都跟着我撤退。”张林山下达了撤退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