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闷闷的,憋得人直想哭。人未哭时,天哭了,淅淅沥沥落起了雨。一连几天,老街的街道就泥泞一片。苦了小伙子们,脱掉皮鞋换上黑乎乎的靴子,一脚踩下去,人同泥巴一同滋润,萎缩得不行。得意的是那群打扮入时的姑娘,各种花色的雨鞋穿在脚上,像是时装表演似的。绷得紧紧的大腿轻轻一弹,嘴里还嗔怪道:“这鬼天……”看那神气,晴天时尚的炫耀在她们身上似乎本来就是一种无可奈何。
老街先前散散漫漫铺展的是鹅卵石。那鹅卵石圆滑滑地嵌入黑色的泥土里,风雨荡过,烈日扫过,几十年过去,点点星星的,像是母鸡下了无数的蛋挨在一起。后来有了水泥,就有年轻人挖掉鹅卵石,要铺水泥街道,于是鹅卵石全被人家挖去了。只是水泥路还未铺起来,这街道一到雨天,就像乡下孩子翻过泥鳅的畦地,成了一条阴沟。年轻人还想趁晴天填平这阴沟,铺一条宽展的水泥路,两边再砌些花圃,让老街沾些现代文明的气息。老人们却等不及了,老头子须髯飘逸,拄着拐杖,远远地蹲在屋檐下,深藏在胡须里的嘴唇哆哆嗦嗦就一阵骂:“败家子!挖祖宗坟哪……”老奶奶呢,自然没有老头子潇洒的胡须。儿媳不爱围裙,她就只好系着围裙成天围在锅台边,三寸金莲迈不出门槛,但还是要倒洗潲水,于是就倒,瘪瘪的嘴随那油腻浑浊的刷锅水泼声,也絮絮叨叨:“这年头,什么东西都得换……”这样,就有一上午的闷气憋在心里。儿媳端上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且搛了许多的黄花菜和红萝卜丝,她连看也不看,瘦瘦的脸转过去,好像儿媳也须得像自己从前做过的童养媳一样。儿媳不敢得罪老人,饭碗欲放不放地端在手上,愣愣地,手足无措的样子。
一会儿,雨下得像病人快断气似的悠着,年轻人拊掌仰头望望天,看来一时也晴不了。早挤在一起搓麻将、打扑克,“红星五字”喊得震天价响,男男女女挤在一起,无拘无束,疯疯傻傻,宛如回到了烂漫的童年。这时候,恼怒的还是老年人,七老八十的年纪串在一起,面面相觑,净是缺牙瘪腮的,说句话也要好半天时间,好像都有气管炎,使劲地说出一句话,便吐那痰,于是屋里很响是吐痰的声音。好在老街有茶馆,老头们凑着份子,聚集到茶馆,一角八分的一壶茶,绿茵茵的,漾在蓝花边瓷盏里,悠悠地呷上一口,闲话也就出来了,诸如岳西翠兰怎的不如以前的野朴,天柱剑毫如何地缺了滋味……还有现在的老板娘也不如往时的清纯妩媚,一个个打扮得妖艳,且穿着很洋气的衣裳,老人们愣愣地和她开上一句玩笑,她青晕晕的眼睛里白眼珠一抡,血红的嘴唇一粒瓜子壳就噗地吐了过来:“老不死的!”骂在嘴里,一扭身,转背就唤叫着城里的小哥哥!“人心不古!”老头子们没趣地摇摇头,脸拉得老长。
天黑了,雨下得密集如整束炸开的手榴弹,噼噼啪啪。风大起来,街道上纸屑杂物在水里汪汪旋转。人家窗棂里的灯光让雨幕舔淡,门吱呀吱呀响,于是闩得紧紧的。电视机边伢子们要看那风风火火的武打;姑娘小伙子们却要看那缠缠绵绵的爱情;老头子老奶奶们没有了份儿,倚在老苏州床上,或哼两声黄梅小调,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老头子手上照例捧着扑扑响的水烟筒,但不一会儿便有瞌睡虫爬进鼻孔,流涎的嘴里发出了梦呓声。只见得路灯处昏黄的灯光下溅起一片片烟雾……
1989年12月28日,安徽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