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宇宙星苑二十六号这个位置,可以全览无诡市党政办公大楼雄姿。
熊旎早早起来,站在健身房里,对这座无诡市最气派、最讲究的建筑物,眺望了好大一会儿。稳重、大气,是其他诸如银行、电网、电信等行业的豪华建筑所不具备的。它虽高不过离它不远的望海大厦,但它有一种凌驾一切的威势。熊旎还没走到那里,她就能感觉得到。
跟市政大楼一样,与它呈双峰并峙之势的分部大楼,也在实行同样的规矩。熊旎虽是老总裁,但熊旎并不是愣头青,她从没想到要在自己任上破除分部大楼太过苛刻的来人登记制度。
司机老包提前来接熊旎上班。路上行人不多。车子停在分部大楼前,熊旎走上台阶。不到分部大楼下面站站,就体会不到分部大楼的威严。熊旎也是见过世面的,一踩到台阶上的花岗岩石条,就觉整个人往下一沉,而那雄伟壮丽的楼体,陡然升得更高,直直地插入了深邃的蓝天。
……熊旎的头,微微感到有些晕眩。她又走上两步,回过身来,往后看去。
新世纪广场上,红花绿草,相映成趣。
熊旎眼前豁然开朗。
无诡市的标志性雕塑,一位端庄秀丽的母亲形象,坐落在广场的音乐喷泉中央。母亲怀抱幼儿,意欲放孩子下地向前奔跑,仿佛四周就是美好的人间乐园。
熊旎浑然不觉地点点头。公正地说,这件雕塑还不算恶俗。
目光再往左右一掠,就又发现一簇一簇的人,散布在广场周围的各个角落。这样的情形,熊旎也不生疏。繁荣的背后,时时有冤情伴随。他们哪里知道,这个早早站在分部大楼门口台阶上回首观望的女人,竟是他们的老总。
2
新任领导见面会后,熊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人们汇报问题的间隙,熊旎出了一会儿神。一缕奇异的墨香,在她面前轻袅。她把手放在了电话上,却又站起来,走了出去。
熊旎认为,就是这缕墨香把自己的双脚引到了宁樵办公室门前。但她并没有马上停下来。她走过去两步,才毅然转回了头。
在敲响宁樵办公室的房门之前,熊旎看到宁樵手持毛笔,从宽大的案台后面站起来。
“请进。”
她得到允许,推门走了进去。
很显然,宁樵一惊。但惊异并没有驱退他脸上孤独的神色。
熊旎目光匆匆一瞥,就看清了。房间里没有一张宣纸,没有一杆毛笔。办公桌上,只一摞文档,占着小小一角。靠墙的一排书架,摆着几本书,基本上是空着。白色的墙上,也没挂一幅字画。只一块石英钟表,嘀嗒、嘀嗒地走。
宁樵在办公桌后面欠欠身子。
“宁总,打搅了。”熊旎说。熊旎心里不禁一收。宁樵的目光,分明把自己看成了怪物。
“请坐,”宁樵轻声说,“熊总纡尊降贵。”
“宁总写得一手好字?”熊旎大大方方坐下来,说道。
“谁说的?”
熊旎笑了。
熊旎已经有主意了:“请宁总赐幅墨宝。”
“你也喜欢这个?”
“附庸风雅嘛。”
“我不会。”宁总说,可能感到语气生硬了些,又说了一句,“分部艺术馆有搞书法的,要多少都成,哪位都比我写得好。小屈就可以办。”他顿一顿,又很突兀地说,“我不务正业。”
熊旎讶然道:
“宁总什么意思?”
“我当了一回信访办主任。”
“能不能细说?”
“你应该知道的。”
小屈进来了。“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声对宁樵致歉。他又转向熊旎:“王书记急着找您。”
熊旎站起来:
“又有什么事?”
小屈如实说:
“不知道。”
“别忘了我要的东西。”熊旎对宁樵说。
小屈脸上流露着不安。
“没什么。”熊旎说,“你忙去吧。”
走廊里,墨香消失了。大理石地面,光滑可鉴。空气,清新宜人。四处静悄悄的,好像整个分部大楼,空无一人。
3
中午,熊旎回家吃饭。
柳眉的厨艺,很对熊旎的胃口。但熊旎不过是略把肚子填了填,就放下了饭碗。抬头看钟,十二点整。午后两点半上班。两个半钟头,逛商店充裕得很。一丝午后的乏倦,气泡一样,在她身体深处涌起,马上又被她要参观体育用品商店的兴奋逼退了。她开车出来。
阳光明亮。大街上行人稀少。熊旎慢慢地开着自己的本田雅阁,寻找体育用品商店。这车是她去年买的,花了她三十多万。有了这辆车,去看爹爹就方便多了。自己买车,也主要是为了这个目的。
4
在无诡市规模最大的真久美体育用品商店门口,熊旎停下来。进了门,见里面果然琳琅满目。空间很大,装饰也非常豪华,货物摆放的位置,有机结合,俨然一个整体。往里看,灯光和镜面合成的效果,给人一种幽深的感觉,好像越往里走,越走不到头,越往里走,就越是奇妙。美中不足的是,那些服务员一个个磕头打盹,顾客进来了,竟没一个人走上来。熊旎想,这也好,自己正好趁此机会仔细看看,多耽搁一会儿。
这里有的,家里似乎都有。熊旎等待着新的发现。
熊旎一抬头,目光就撞在了任志韬身上。熊旎忙对任志韬摇手。
任志韬马上领会了,笑笑,只说:
“你也来逛啊。”
“顺便看看。”熊旎说。
“我也有这个爱好。”任志韬说,“可哪有空闲?要不是孩子哭着闹着要买足球……”
熊旎不易觉察地瞧了瞧他那硕大无朋的肚子,问道:
“你孩子多大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三十三岁才结婚,生生把‘庄稼’给耽误了。我同学的孩子上大学的都有了,可我家任洋洋,才读小学五年级。我们祖祖辈辈积德行善的老任家,白白少了一茬人儿。”
“晚婚晚育的代价,换来了事业上的成功。”熊旎笑道。
任志韬叹了口气。“你这是取笑我了。”他说,“我哪来的‘事业’,又哪来的‘成功’?只不过是混口饭吃。”
“先生再看这个。”营业员又拿下来一只足球。
“你仔细挑吧。”熊旎说,“我先走了。”
“哎!”任志韬想叫住她。她一看他,他就不说了。
熊旎也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正想着呢,他又开口了:
“那台跑步机,是我吩咐小屈买下的,不知好用不好用。”
熊旎还没答话,那小营业员眼睛一亮,叫道:
“您是任总!”
任志韬郑重地说:
“我现在是真久美的顾客。”
那小服务员是很机灵的,口甜得要命:“真久美还要任总多关照啊。”说着,就要让人去叫经理。
熊旎忙说:“有什么话回去说吧。”就走开了。
任志韬拉住了小营业员。“不要多事了。”他说,“把球给我装好,我这就要回去了。”
“任总到上面去坐吧。”小营业员说。
“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任志韬的表情,突然变得神秘起来。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她就是新来的宇宙星集团无诡分部的熊总。”
“熊总?女的?”小营业员不相信似的看着他。
“我的顶头上司。”任志韬说,“这是个女人骑在男人头上的时代,不是吗?”他开玩笑,发现自己还攥着小营业员的手,就松开了。那可爱的小手,都被他捏红了。
小营业员利利落落地把足球包好,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真久美的专用购物袋里,仿佛它是天下不可多得的宝贝。任志韬要去付钱,小营业员怎么着也不肯开票。别的营业员,都从困倦中清醒过来,一起朝他们望着。任志韬有些不高兴了,小营业员见状,只好将交款票开了,而且也没忘奉承任志韬两句。
5
任志韬从真久美出来,早不见熊旎的影子了。
一阵灼人的热风,扑面而来。
任志韬听到了自己出汗的声音。不过是在太阳底下一站,他就有了马上就要被晒焦的感觉。
一辆出租车,开到近前。任志韬也没细看,就坐了上去。
陡然感到好像钻进了蒸笼里。这是一辆没装空调的破车。任志韬刚要叫声“停下”,但又把话咽了回去。他克制着自己。他让自己一点点地放松。汗水还是一个劲儿地汩汩而出,他却仍感到自己正逐渐地、不可抵挡地心平气和起来。
从眼前的明亮的空气里,他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那个人慈眉善目,神情样貌完全与一个随遇而安的老好人相符。
他与司机聊起天来,把自己的一副菩萨心肠,仿佛一堆白蜡,摊在面前,任毒辣的阳光曝晒。
这车开几年了,好不好开?每天的收入多少?家里几口人?怎么,你是最早一批下岗工人?下岗怕什么,从头再来,不要埋怨自己没本事。大哥就够自强自立的啦。你还在自学英语?佩服,佩服。大哥贵姓?姓梁?贵庚?整五十儿?比我还小两岁呢。你不觉得,小五十儿才是人生的开始吗?
“先生还没告诉我到哪里下车呢。”
“往前开。哦,鞠园路上。我指给你。”
“对不起,开过了。”
车子掉转方向。到了鞠园路,由西至东开去。
“不远了。”任志韬说。
“到了。”任志韬说。
“少收两块吧。”
“那怎么能行?”任志韬瞪大眼珠子说,“该多少是多少!”
“先生真是大方。”
“不用找了。”
“请等等……喂,先生,车票!”
“免了。”任志韬说。任志韬又弯下身子,把头探到车窗前:“祝好人一生平安。”
“谢谢。”司机愣了一下,才说。
他隐约听到司机哽咽了一声。他直起腰来,向宇宙星苑门口走去。步子稳稳的,走一步是一步。天气那么热,他头都要昏了,但他的步法一点儿也不乱。一般人哪有这样沉稳有派的步法?他走进了宇宙星苑的电动伸缩门。一棵显然移植不久的塔松,剪纸作品似的,以不多的枝叶,挡住了他的身影。
6
任志韬一回到家里,就长出一口气。他猝然倒在沙发上。
他年轻漂亮的老婆张怡琴,袅袅娜娜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块湿毛巾。
“何苦呢!”张怡琴十分心疼地埋怨说,“叫小刘去买,不就得啦。”
“足球买来了没有?”
儿子洋洋站到客厅门口,不客气地、理直气壮地问道。
“这孩子,没看你爹爹热得这个样儿!”张怡琴板脸呵斥。
她擦干净了任志韬脸上的汗,又擦他身上的,从脖子根儿,到胸口,又到腋下。
“儿子哎,足球在这里。”
“什么破足球!”儿子洋洋瞥一眼,噘嘴道。
“怎么是破足球?”任志韬说,“这是真久美体育商店最好的足球,营业员极力推荐的。”
“不过是STAR-HIGHEST高级合成革足球,还是国产的。”洋洋说,“要买就买阿迪达斯、火箭、春潮、斯伯丁——威尔顿也还凑合。”
任志韬咧嘴笑着,直摸头皮,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看你不如去冲一下。”老婆张怡琴道。
“还他妈‘死它、害死它’,国产的又怎么了?”任志韬笑道,“一口气就‘阿迪达斯、威尔顿’,难为你讲得出来。”
“小刘来了。”张怡琴看看窗外道。
任志韬站起身。
“好儿子,我的好‘庄稼’,”任志韬道,“今天爹爹破例,爹爹先去送你。”
亲自把儿子送到实验小学大门口,任志韬才去分部大楼上班。几年来,任志韬第一次没像往日一样,早到二十五分钟。往日总是先大人,后孩子。任志韬决定改一改了,大人嘛,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也就这样了,而孩子……难以预测,不可限量。
每个孩子,都是每个大人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