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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韬说了谎。
任志韬随口就说了谎。考上大学之前,任志韬在无边无际的庄稼地里,干惯了繁重的农活。
一踏入大学校门,任志韬的身体,就庄稼拔节一样,突突猛长。本来是干农活压出来的小矬个子,不到一年时间,竟长成了一棵细长的豆芽菜。
任志韬最不相信的理论,就是劳动最光荣。在任志韬眼里,劳动,特别是阳光普照下的劳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的劳动,简直就是庄稼人的苦难,人类的苦难。任志韬把体育活动等同于干农活。他成了他们班上每天起得最迟的人,也是最不爱活动的人。看着操场上为争夺一只小小皮球而奔跑得汗流浃背的同学,他的嘴角,常常不以为然地付之一笑。累得气喘吁吁的样子,多少有些傻了。——他从而比别人多了一份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沧桑感。他的安静,也非常引人注意,就像他柔弱的细长的个子,总是从一群体形参差不齐的男女同学中间突出来。一个偏爱与众不同的女同学暗地里看上了他。
春天一个暖融融的夜晚,两人情不自禁,偷吃了禁果,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了。在绝大多数男孩子在为青春期的骚动煎熬、视性为神秘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任志韬,这个农家子弟,已是一个真正的成熟的男人。假期里,女同学要求,跟他回家,看望将来的公婆。在那个封闭的小山村,女大学生的到来,引起了全村一连几日的轰动。他的老实巴交的父母,着实感到儿子为他们脸上增了光。没想到毕业前夕,女同学未做任何说明,突然离他而去。那时候,任志韬没有多少被抛弃的悲哀,反倒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慨。
走出大学校门,任志韬以过去不曾有过的一股“再别康桥”的潇洒,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美丽的云彩。
就是靠着这股洒脱劲儿,任志韬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一步步走向成功(他对熊旎讲,自己没“事业”,何谈“成功”?的确是自谦之词。那种话他张口就来)。人总该有知足的时候,他有野心,但也不至于不自量力。
美女,一切美女身上应有的,张怡琴身上都有。脸庞身材,都是按动人的标准生长的。——注意!是按动人的标准,而不是按美女的标准。谁能说出美女有什么标准?不为人知的,还有张怡琴身上的雪白。
任志韬常常不过是一想,就感到自己把持不住了,自己非要飞到那片雪白的肌肤旁不可,自己完了,自己软了,自己化了。非得坐下来。若旁边有些像小屈那样的人,更可笑了。大家都一脸敬重地说,任总工作太疲劳了。他们虽是下级,但他也会予以配合,就像自己果真日理万机似的。张怡琴这样的女人,让他爱不够,让他绝了对其他女人的念想。张怡琴是孩子的妈,一年一年地过去,任志韬看不出她有什么变化。跟他的年岁相比,张怡琴越来越年轻了。两口子站在一起,越来越像老夫少妻了。特别是那种时候,差距清楚地显示出来。像只被宰的肥猪似的时候多了,乘船划水的时候少了。下边的时候多了,上边的时候少了。跪着的时候多了,趴着的时候少了。躺下来时,他常能看到自己肥大的肚子,圆鼓鼓的,颤巍巍的,仿佛一座寸草不生的小山。这肚子里积聚了太多的油腻,已经成了他行动时的累赘。但他还是不喜欢任何体育活动,即使想喜欢,也大不容易了。
任志韬喜欢逛的,是监狱和看守所。
每两个星期,任志韬至少有一次到监狱或看守所转一转。这个,在无诡分部上层,已是不成秘密的秘密。张怡琴是后来才知道,试图阻止他:
“去那种地方,你不怕霉气!”
任志韬不怕霉气。运势上升时,就没有霉气。运势衰颓,霉气来了,想挡也挡不住。常到监狱、看守所走走,或许还能起到警戒作用——在不少人看来是这样。所以,任志韬的这个怪癖,甚至得到了很多人的赞赏。上届分部书记高万操,就是其一。但也有险恶的冷言冷语:任志韬这是在为自己的将来蹚蹚路子。——很不好听。任志韬不以为意。
蹚蹚路子,又有什么不好呢?万一霉气来,谁也说不定跟监狱和看守所无缘。在那里,他爱看那些犯人。他几乎认识了所有的狱侦员和公安干警。无诡监狱的指导员雷志立,还成了他的要好朋友。通过雷志立,任志韬还认识了省监狱的某位领导。也别小看这层关系,去年,就凭借这个,任志韬还办过一些大事。
任志韬感到自己充分具备政治敏锐性。
熊旎不是一般的女人,但又不能用“我行我素”来概括。她可不是简单的我行我素。
熊旎在仁城的情况,任志韬早有耳闻。毕竟省内女老总较少,容易引人注意。自从前老总谌令辉出了事,任志韬就非常关心无诡分部的领导班子问题。他觊觎老总的职位,但自知阅历较浅。从省部一个熟人那里,他事先得知了省部要将熊旎调来无诡的内幕。通过各种途径,他详细了解了熊旎在仁城的情况,包括她每周一次的探望熊爹爹。
熊旎初到仁城,就遇到了当地顽固势力气势汹汹的围攻,还有不少险情,足以致熊旎于死地。但谁也没想到,熊旎走的是亲民路线,常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一次次化险为夷。老子有云: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
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是也?——极是也。搞到最后,让那些对她发起进攻的人自己都会感到十分无趣。熊旎是个女人,一个女流之辈,跟她的女人本性相比,所有的阴谋诡计,都变得极为幼稚和可笑。
任志韬不由得想到老子的另一句话:上善若水。
但不仅如此。
堪笑兰台公子,
未解庄生天籁,
刚道有雌雄。
一点浩然气,
千里快哉风。
这几句豪爽苏词,便是熊旎的最爱。
据在熊旎身边工作的人讲,熊旎一个人时,对这几句词,常自吟哦。
任志韬去了熊旎的家,见墙上已经挂上了这样一幅字。任志韬心里一动。……不知那位铮铮傲骨的宁樵同志是否了解熊旎的爱好。宁樵同志在分部分管宣传、文体、教育,在搞字画方面,倒也便利嘛。听说分部工会有个叫来春光的书法家,年年都有书法作品在省内外书法大赛上获奖。嗯,嗯,随他去吧。
——若熊旎身上缺少那份刚强,也不会被人叫作“铁娘子”“铁女人”。
……还有一个不怎么好听的叫法,任志韬也让人打听到了。那些心地不大光明的人,又暗地送了她一个歹毒的“铁处女”的诨号。
“铁娘子”也好,“铁处女”也罢,但没听人叫她“木娘子”“水处女”啊。凭着自己多年对女人的观察,任志韬不大相信熊旎还保持着处女之身。若她……总归会有一点儿风声的,但在这方面,对她不利的信息一点也没听说。
单靠一个柔弱女子,在宇宙星集团男人堆里孤军奋战,不但保持不败,而且仕途前景依然看好,任志韬并不是小看女人,但心里仍有些怀疑。
果然,仁城就有一种传言。
熊旎每周要去看熊爹爹嘛。
熊爹爹何等人?S省的三朝元老。经风历雨了一辈子,给女儿支个着儿,不过是小菜一碟。听说就连省里的一些领导同志,也常去找熊爹爹求教呢。只是熊爹爹待人冷淡,不然,即使他隐居山林,也会门庭若市。自然,一般人无从引见。
2
秘书李童耀,已在办公室门口等他了。
上行下效,由于他历来上班早到,分部办公室的上班时间实际上整整提前了二十分钟。这里还没听李童耀把工作汇报完,小屈就走了进来。中午,小屈陪省部科学院的领导吃饭,自然也要向任志韬汇报。省部科学院来人还要考察无诡湿地生态区,一名副总已经陪他们去了。按计划,他们还要在无诡待上两天。任志韬还有陪他们吃饭的机会。新老总乍到,班子还没经过磨合。任志韬已经决定,以静制动。小屈人虽规矩,但并不是榆木疙瘩。小屈在分部办公室察言观色,可有的一说。任志韬一个轻轻的眼神,一个小小的手势,说话时一个短暂的停顿,小屈都能领会深意。
——小屈走掉了。
任志韬忽然像经过了一场长达百年的磨难。他走到办公室宽大的窗前。
任志韬蓦然一惊。
这才是七楼,他怎么像是在天上呢?
他站得有多高啊!
不远处的报社、广电大楼、望海大厦、华堂写字楼,还有再远些的人行大楼、电信大楼、电力中心、清风湖公园,都像被他踩在了脚下。那个新世纪广场,俨然一个深深的锅底。
他不由得打开了窗户。他感到自己就要飞出去了。
微风吹来。怎么一点儿炎热也没有了?那么温暖的风,也是那么清新的风。风儿好像天上的使者,要接他去长空遨游。
他伸展着手臂。那是飞翔的姿势。他向窗外探出了身子……探着,继续探着。
但他停了下来。
分部大楼门口,聚积了很多人。不少人或行或停地往门口望。一个女人,被赶开了。但女人踏着台阶,又走回来。她喊叫着什么。看样子她使了很大的力,但任志韬一点也听不清,仿佛那是另一个世界。那是别处。那里的一切,似乎与他无关。那里的声音,只能在那里传播。他从上面看去,所有的人都很短,果真更像是另一个世界了。他们推来搡去。一堆头皮,在推来搡去。手臂有时从头皮下面伸出来。东一下,西一下。这有种说不出的滑稽。任志韬马上就要哈哈笑出声来了,但他坚决地收了声。他沉下脸来,然后返回办公桌后面,拿起了电话。
“去看看是什么人?”
不大一会儿,李童耀跑了来。
“还是那个疯婆子。”李童耀气喘着说,“疯婆子又来擅闯分部大楼!”
任志韬眉头一皱。
李童耀钻进了他的心里。李童耀马上郑重起来。
“还是分部医院的那个护士。”李童耀说,“肯定又是来反映她丈夫的问题。”
“把她叫上来。”任志韬说。
不大一会儿,李童耀带那女人上来了。
“任总!”女人神情迫切地叫道。女人匆忙地打开随身带来的文件包,仿佛很怕任志韬会被人叫走。“又快到评职称的时候了……”
“你还认识我?”任志韬说。
“怎么不认识你?”女人说,她已把一摞文件从包里拿了出来,摊在任志韬的办公桌上。她激动得脸色红红的。“这是我爱人的获奖证书,这是他过去发表的文章。这些全是。这是美国著名科学杂志H.&G.。能在H.&G.上发表论文的,全省也不过两三个。任总,我请您仔细看看……”
“别急。”任志韬说,“你喝水。”
李童耀原要退出去的,又返身回来,给女人倒了一杯水。
“你把材料放在这儿,该评的一定得评。”任志韬表示。
“这绝对没假。我爱人……”
“请坐。”
女人不知不觉地坐了下来。
“他现在又搞什么了?”任志韬又温和地询问她。
女人显然迟疑了一下。
“您知道的,科研所的情况……”女人说,“我爱人从没放弃过学习。任总,已经过去了三年。他们应该理解从事科学研究的难度。这绝对不像是……”
有人敲门。
“任总,”女人显然按捺不住地着急起来,“我知道您很忙。您工作太多了,可我们实在……”
任志韬招手让李童耀打开门。“我记住了,”任志韬对女人说,“我这就给你表态。对,我表态,你爱人的事,只要符合条件,我一定责成人事部门给你办!”
“那就谢谢您了。”
“这些材料你还是拿去吧。我知道了。”任志韬说,“请你相信我。”
女人满怀感激地站起身子,可她又半信半疑起来,她期待地望着任志韬。“任总……”她翕动着嘴唇。
“请回吧。”李童耀对她说,“任总还有事。”
“您还认识我?”女人说,“已经三年……任总,我叫迟俐红。我在分部医院工作,但现在我有两年没上班了。我不信……是的,那就甭信邪了!我不信一切都由他们说了算!”女人眼里露出坚定的目光。
任志韬重重地朝她点点头。“小迟,请你耐心等待。”任志韬说。
女人嘴里嘀咕着“那我走了”。李童耀帮她收拾好了东西。她接在手里,向门口走去。任志韬向她说“再见”,她也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发白的嘴唇,一直在快速翕动。
“李秘书送送小迟。”任志韬说。
李童耀要去送她,但她健步如飞,一眨眼就从门里走了出去。李童耀站在走廊里,想说再见,估计说了也白说,就闭着嘴,只是在她背后看着。他还从没见过一个普通女人,会像迟俐红那样走得飞快,简直就是一名优秀的竞走运动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