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师看着徒弟稚嫩的脸庞,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那个夜晚。
“乖徒儿,你可还记得,为师为什么待在南河镇的牢房里?”
阿阳有些不解,回忆道:“你说你有仇家,要避避风头。”
忽然间,他意识到了一些事,看了看周围的阵法,心沉了下去。
乳白色的光茧遮蔽了天空,自然神力都消失不见,这里与外界隔绝,仿佛在躲避什么。
阿阳觉得喉咙一时间有些干,慢慢说道:“难道你的仇家……”
汤师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道:“仇家现在找上门来喽。”
他的脸上还带着一贯的狡黠笑容,语气轻松,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阿阳心中慌乱,神色保持冷静。他立刻站起身来,考虑逃亡需要做的准备。在他看来,汤师的修为已是深不可测,却被逼得躲在穷乡僻壤,那么对方一定是极其可怕的人物。既然不能硬碰,那就暂避锋芒,走为上策。
“汤师,你的仇家究竟是什么人?”阿阳把五味箸收进袖中,匆匆发问。
“是北洲上的人。”汤师说道。
“究竟是谁?”阿阳重复了一遍。
汤师盯着他,觉得有些有趣,笑道:“乖徒儿,我不是回答你了吗?”
阿阳停下了动作,愣在原地。
“就是北洲上的人。”汤师重复了一遍。
这次阿阳听懂了他的意思,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色发白。
从至南的海风到最北的雪原,从东域的朝阳到西疆的残月,山河怀恨,举世为敌。
他的仇家是整个北洲。
……
……
南河镇外,光头男子再度动了起来,白袍飘扬,又一阵暖风自他袖间生发而出,大地随之颤抖。
夜色里,一朵烈焰蔷薇绽放在他身旁,花瓣娇嫩欲滴,火光妖艳如梦。
“姬元,别忘记上次的教训,这次再让他跑了,我们去哪里找?”辉煌的炽焰里踏出一只脚,冷艳的妇人从蔷薇里走出,语调中带有一丝嘲弄。
“夫人,您可是小瞧我了。”光头男子好像有些羞赧,声音温柔地辩解道。
蔷薇之后落下一只渡鸦,羽翼的颜色深邃至极,仿佛是从夜幕撕下一角。黑羽飘零,瘦削的男子显出身形,黑衣如墨。
“夫人,这次我们做足了准备,天地已经锁住,汤贤再怎么狡猾也休想逃走。”黑衣男子显然也听到了那妇人担忧的话,平静而有力地解释道。
妇人身着一袭墨绿的旗袍,端庄大方。她理了理微乱的碎发,望向天空。
“尹家压箱底的灵器都掏出来了,你也是舍得。”她轻笑着开口。
常人或许看不出黑夜的异常,但这些布置瞒不过她的眼睛。
十枚棋子静静地浮在空中,磅礴神力相互勾连,像一张广大的棋盘,把整座南河镇与周遭区域包裹在内。
一片秋叶随风飘扬,惬意悠哉,直到触碰到无形的边界。于是它静默地枯萎,如尘土消散在风里。
没有任何事物能逃出黑棋与白棋的镇守,因为这是弈天十九子。
作为名列祖器榜第九的传奇灵器,弈天十九子具有北洲一等一的困敌手段。论杀伤力,它或许比不上前十里其他的家伙,但论起封禁空间,没有任何灵器能挑战它。
为了猎杀叛神者,尹家竟是拿出了过半的棋子。
“看来你们今日势在必得,我就负责摇旗助威吧。”戏谑的话语伴着涛声响起。
海浪自虚空中倾泻而出,一个渔夫打扮的青年走下来,潮水分开让出道路。庞大的虚影在他背后游动,散发出太古的威压。
“傅家居然是派了你这小子来?”旗袍妇人有些惊讶。
“夫人别来无恙。”青年人正了正帽子,向妇人问好。他灿烂的笑容像海岸的阳光,露出一口白牙。
“傅康,你爹派了你来,你别光看戏,渔网备好以防万一。”旁边的黑衣男子有些不放心,出声提醒道。
青年人无奈叹气,说道:“尹叔,你把弈天十九子都带来了,我家那破渔网还能有什么用?”
在这几人说话时,更多的身影在夜色里现身,强大的气息云集于此。
他们都是今日一战的见证者,无一不是声名显赫的人物,但这些强者与最前面的几人始终隔着距离,显得泾渭分明。这条分界线与生俱来,以姓氏与血脉作为依据。
光头男子站在最前方,暖风把他的力域送到远方寻找猎物,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感知。
……
……
“为师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惑,但恐怕没有时间与你细说了。”
“在外面,在南河镇以外的世界,为师有个不太光彩的称号,叫‘叛神者’。”汤师不屑地哼了一声。
阿阳似懂非懂,说不出话来,心乱如麻。
汤师说道:“乖徒儿,为师以后恐怕不能再教你了,有两件事你务必要记得。”
“其一,为师会在你身上设一层禁制,用来掩护你的气息。禁制的持续时间是一整天,等到它解开,你就往北逃,再也不要回头。”
阿阳眼神迷惘,问道:“汤师,我一个人能逃到哪里去呢?”
“出了安田州,你顺着澜江一路往北,去澜阳城,找城中最老的酒馆。”汤师回答道,这些计划早就在他心中,只是提前了太多。
阿阳想起了什么,问道:“就是摘梅子的那个澜阳城?”
汤师淡笑道:“对,澜阳的梅子天下无双。”
他继续说道:“其二,从今以后你要小心隐藏破雾丸的秘密,更不能被人发现五味箸,总之不可让人知晓你是我的徒弟,否则必定招来杀身之祸。”
“到了澜阳城的酒馆,会有人教你掩饰的方法。在那之前,你只能动用体内灵晕,切忌暴露别的手段。”
看着徒儿迷茫的表情,汤师从袖中取出一串吊坠,戴在阿阳的脖子上。阿阳看了看胸前,那是一个小小的银球,光滑的表面闪闪发光。
汤师和蔼地说道:“乖徒儿,从今以后,通神大道要靠你自己去走了。这吊坠是为师留给你的最后一道题目。”
“我应该做什么?”
“送一封信。”
阿阳的心中越来越沉重,艰难地开口问道:“送给谁?”
“有朝一日,当你有机会见到当今圣座,就替我把这吊坠交给他,里面藏着极重要的情报。”
“你是说,交给教皇大人?”
“没错,只有他能打开。”汤师的脸色有些歉疚。
这是一道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作业题。
要知道,从南河镇到北方圣城,中间要横跨整个北洲,那是无比遥远的地理距离。更何况,教皇大人岂是能随随便便见到的?要亲手给他送信,普天之下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但阿阳没有想过这些,即便想到也不会犹豫。他郑重地点头道:“我会亲眼看着教皇大人打开它,我保证。”
“汤师,我们一起逃吧,也许有机会……”他仍然没有放弃希望。
老人看着阿阳诚恳坚定的目光,欣慰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在他初见这孩子的时候,冥冥之中的感应使他开口发问。现在想来,这是他人生中难得的正确选择。有了这样一个徒弟,倒也不虚此行。
他伸出手指,丝丝缕缕的银光把阿阳包裹起来。
叛神者与神弃者,真是绝配,天下还有哪对师徒能比他们更奇葩?
白胡子老头被这个念头逗乐了。
他笑着向天空走去。
……
……
月色下,一个灰衣老人虚空漫步。
“真热闹啊。”
他饶有兴致地感叹了一句,站在半空,双手负在背后。
“汤贤,你终于敢露面了……”
光头男子叹了一口气,金色的瞳孔里散发出冷酷的意味。
冷风吹彻,漆黑的渡鸦振翅飞翔,尹家家主把全部心神与天空中的棋子相连,他的任务是封锁空间,从而堵死汤贤的退路。执行杀戮的使命另有他人负责。
渔夫青年的脸上仍是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神却微微凝重,海风拂过他被浪花打湿的发端。
他是东域六族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但与天空里那位比起来,就像烛火与大日的差距。
很多次,家族长辈用敬畏的语气谈起那位的荒唐事迹。上百年的时间里,汤贤的名字在北洲大地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是哪个传奇没有落幕的一天?
任凭汤贤手段滔天,然而今夜已成必死之局,他怎么还敢主动现身?
这是在场之人共同的想法,他们沉默地凝视那个老人,以示最后的尊重。
此时,一粒暗金色的沙划破夜空,光头男子破空而去,速度快如游龙,白袍掀动,似有雷霆之势。
“姬元,你搞出这么大的阵仗,究竟有何所图?”旗袍妇人看着他去的方向,心中暗道。
烈火蔷薇在她身后凋谢又盛开,玄奥的生灭气息就在这炽热高温中流逸。
无数强者都望向天空中即将相撞的两人,等待一场旷世之战拉开序幕。
没有人能想到,在北山崖畔的枯草深处,还有另一个身不由己的观战者。
在禁制中,阿阳像一尊石雕。他无法移动、无法言语,只能睁大眼睛,如同受惊的幼鹿。
他目送汤师凌空踱步,越走越远,身影化作一个小黑点,渐渐被夜色吞噬,再也看不真切。
大部分官能都失去了作用,但阿阳能感受到胸口的银球,那是微凉的、刺痛的触感。
他把汤师嘱托的每个字深刻在脑海中。
一个信使于此刻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