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326年,10月7日,格伦联邦首都,凯勒市, 16时57分。
——
当太阳挣扎着趴在都灵之墙的顶端,将最后一丝阳光洒在凯勒大学的操场上时,几只白鸽细心啄食完游客们洒下的玉米,咕咕叫了几声,扑扇着翅膀飞到钟楼的顶端,准备迎接夜幕的降临。
此时的凯勒一片祥和,都灵之墙底部的工业区和金光璀璨的香榭丽大街已经亮起了霓虹灯和仿古的雕花铜制提灯,酒吧点亮招牌,一群人在准备聚集,一群人在呐喊。即将下课的学生们按捺不住骚动的心,像凯勒河畔的芦苇花一样随心所欲的走着神,想念某个姑娘或某场沙龙。
与此同时,联邦环境局宣布凯勒河中最后一条江鲟死亡,这个物种就此灭绝。
与此同时,一名少女的遗体随着阴暗的河水漂进永夜城,被捞尸人纳入网中。
与此同时,一名少女正在机甲内祈祷,祈求遥远星球上的无情神灵给予护佑。
与此同时,一艘合众国的驱逐舰向联邦的巡游舰队发射了一枚高速制导导弹。
与此同时,一丝阳光越过窗纱,落在一名沉睡在培养舱中的年轻男孩的脸上。
他苏醒了。
——
林余醒来时,头痛异常,喉咙干枯,他感觉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
“我在哪儿?”
这是第一个问题。
林余抹去嘴边残余的培养液,挣扎着从培养舱上爬下来,他感到四肢绵软无力,仿佛经历了一场大病。但很快他就找回了力量,站直身体,走到窗边。
外面是陌生又熟悉的场景。灿烂的阳光只剩下熹微的喘息,沉入远处漆黑的山脊之下——为什么这些山脊如此平整——两颗月亮已经升起,淡蓝色的那颗早早挂在中天,乳白色的那颗刚刚探出脑袋。
这是哪儿?
林余依旧疑惑,他感觉周围的景色有些熟悉,又十分陌生,像是来到了久未逢面的异国他乡。
“林余先生,您醒了。”一个悦耳的女声出现在门边,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骤然警觉,转身看向门边。那儿站着一名约莫二十岁的女性,她穿着白色医生大褂,头发火红,盘在脑后,面容姣好,鼻梁上架着一副纤细的银边眼镜。
“您是?”林余问道。
“我是您的私人康复医师可莱丝?奥尼蒙斯。”女医生可莱丝款步靠近,脸上挂着一丝动人的微笑,“放轻松,林先生,刚刚冬眠醒来肯定会有些思绪不清,我们慢慢来。”
很熟悉的姓氏,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林余嗯了一声,接过对方手中的一杯橙汁。
慢慢啜饮一口,感受略有些酸意的液体在口腔中弥散开,林余逐渐回忆起沉睡前的事情。
他似乎遭受了一场刺杀。某天,一名熟悉的老部员突然袭击了他,将一种神经毒素注射入他的动脉中,这之后就是一段时间的紧急治疗,然而无所成效,身体逐渐冰冷。最终,他的父亲决定让他暂时进入冬眠状态,希冀可以跨越时间找到治疗的方法。
既然已经苏醒,那么毒素问题应该已经解决了……林余点了点头,将橙汁放在一边。
“林先生,您父亲在等您,请换好衣服后跟我下楼,司机应该到了。”
“好,马上。”
他看了一眼可莱丝,按着金属桌上的衣服,微微眯眼。
注意到林余的眼神,可莱丝微微一笑,“请自便,我在门外等您。”
她转过身,走出房门。
确认可莱丝离开后,林余叹了口气,拿起纳米服套在身上,在袖口键入几个指令,纳米材料开始翻滚重组,衣物随之变形,组成一套宽松的灰色运动服。
他弯下腰,测试一下僵直无力的肌肉,顺便将口中的橙汁吐在地毯上。
他不信任这个叫可莱丝的女医生——她的眼神很糟糕,是某种看待猎物或仇人的神色,而不是雇主或病人。
“医生。”
林余推开门,朝可莱丝微笑,略有些苍白的年轻脸庞十分平静而无辜——自然,也是装的。
“走吧,林先生。”可莱丝十分亲昵地搀扶住林余的左臂,她个子不高,大臂撑在林余的腋下,另一只手按住林余的手腕。
她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将整只左臂反折过来。
林余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并且对可莱丝的动作没有丝毫介意,亦步亦趋朝大厅走去。
当务之急是找到联系外界的方式,而不是直接与这位可莱丝小姐反抗。且不说刚刚苏醒的体魄并不健康,对方显然也有一些基础的搏击技巧,加上自己并不清楚对方到底有多大的组织,妄自行动只可能适得其反。
林余在猜测这是一桩什么样的案件。
林家势力很大,或者说非常大。作为联邦和合众国开放经济合作之后的第一批开展宇宙贸易的家族,林家在近百年的经营后,分成了在联邦首星的林家和依旧留在合众国首星的本家,联系不多,但终究血脉同源。
在联邦的林家便是由林余的父亲——林河执掌。
作为林家的幼子,林余遭受刺杀的事件在当时掀起了轩然大波,事后的追责和调查一直到林余进入冬眠时仍在继续。面对这样一个国家级经济团体的震怒,即使是联邦政府也不会轻易敷衍。但在林余身体内的古怪毒素面前,联邦的医生和科学家们束手无策,这才让林河决定采用在当时只会使用于星际交通中的冬眠。
当时的林余的脖子以下都已经失去知觉,受到身体条件限制,来不及前往太空冬眠,他便在林家企业下的一家疗养院中如同豪赌一般的进行了成功率只有七成的地面冬眠。
“现在是哪一年了,医生?”
“326年,距您进入冬眠过去了十八年。”可莱丝极有礼貌的回答道,“这儿是林家属下的医院,在凯勒市外环区,距西四区不远,您很快就可以见到林河先生。”
林余嗯了一声,眼神散开,环顾四周。
有自家产业的标志,布局和设施都很熟悉,是林家一贯喜欢使用的医院样式,但——
这儿没有人。
还未等林余继续思考这件事情,他们已经到达大厅边。可莱丝拿起胸前的身份卡,挥了挥,嘀地一声之后,面前的落地窗缓缓打开。
“这儿?”林余有些惊讶。
可莱丝没有解释。片刻后,一辆纯黑色的悬浮车就疾驰而来,停在面前的露台上。
此时最后一片阳光散去,街道和附近的楼宇都亮起了灯,如同天上的流火坠入人间,一片灯火辉煌。
林余骤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片五光十色的地方。入目之处皆是透明的桥梁,串流不虚的悬浮车,高架下有一长串电车,还有充当交通标志灯的悬浮无人机。那些高大的建筑都有着开在空中的露台,闪烁着绿色灯光的出租车排队接走客人,汇入透明的桥梁,再经过多次汇聚和转弯后,来到那座横亘在所有高楼顶上的那座巨桥上。
宛若梦境。
“哦我记起来了,这是长桥。”林余指着那座顶天立地,通往远方那道漆黑山脊的巨大桥梁,“当时它还在建,没想到居然如此宏伟。”
“是的,林先生,这座桥通往都灵之墙,最后汇聚在老城区。”可莱丝打开车门,示意林余上车,“这是宇宙中最壮观的建筑之一。”
带着有些迷离的神情,林余钻进黑色的悬浮车。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十八年后苏醒,毕竟冬眠是一场生死豪赌,而现在不仅摆脱了毒素的困扰,还面对着如此丰富多彩的一个世界,就像是梦里一般。这让他很幸福,又有种不切实际的梦幻感。
此时的林余并不在意可莱丝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他。对于一个沉睡了十八年孑然一身的年轻人来说,他们总不会是要拿自己的命。毕竟林家有很多东西,而林余的性命在这些东西面前将是一个筹码,如果他们是为了谋取这些东西,那这个筹码必须得活着,也就是说,自己还有未来。
林余很有信心,那将是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
他想去长桥上开车兜风,想再去凯勒河的青草地上睡个午觉,想去香榭丽大道喝杯咖啡,和朋友讨论路过女孩的长裙有多好看,还想回遥远的母星看看林家的祖宅,还有那座父母常挂在口头的茵迪丝山以及那些永恒不散的寒风。
这些原本都是他想要做的事情,却只能带着遗憾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等待死亡,而今既然活了下来,那就一定要好好活着,谁也不能阻挡的活着。
那段时间躺在病床上等死酝酿而出的阴霾逐渐在心头淡去,他甚至有些感激身边这名不知道来路的可莱丝医生,想以拥抱美妙世界的态度来拥抱她。
引擎发出轰鸣,悬浮车腾入空中。
林余将额头抵在玻璃上,贪婪地、饥饿地将窗外的景色收入眼中。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有些困了,转过身,靠在软绵绵的车垫上,闭上眼睛。
可莱丝瞄了一眼手表,点了点头。
到药效起作用的时间了,事情可以说是非常顺利,这个叫林余的该死的年轻人毫无警惕心理。
她的嘴角挂起一抹微笑,有些艳丽,有些残忍。
林余轻轻闭着眼。
他在打着哆嗦,在恐惧,在疯狂地逼自己冷静下来,放缓呼吸,放平心态。
但刚刚掠过的那张广告牌上的字眼还在脑海中反复出现,像是扎入指缝的木刺。
“一夜之间分崩离析?林家灭门惨案一线调查中。”
此时,一枚幽蓝色的立方体在他视野边缘慢慢飘荡,进度条正在缓缓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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