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时38分,凯勒外环区,新城西三区,‘复兴者’工厂。
——
少女戴上头盔,启动机甲的静默模式,跟随队伍踏入西三区。
——
林余被蒙上头,架着,朝某个地方走去。
很快,他听到一个慷慨激昂的苍老声音,有些熟悉:
“……只有敢于迎难而上的先行者,才能伸出双手,掌握自己的命运。联邦和凯勒迈步向前,走得太快了,它忘了有多少受苦受难的人民,在社会的底层苟延残喘。它将过去的建设者们摔下,摔在历史的大道上,遗弃了他们。而现在,我们要站起来,携手共进,喊出我们的声音,争取我们的生命!”
绕过弯弯扭扭的楼道后,透过黑色面罩的光线逐渐变强,似乎是进入一条笔直的走廊。随着几人愈加靠前,那个苍老的声音越来越大,随之而来的还有震耳欲聋的咆哮和喧哗,像是某个大型集会场所。
演讲在继续,林余发现自己停了下来,被丢到一张椅子上。
他扫了眼悬在一侧的剩余时间,还有29分钟。
“……在这儿,兄弟姐妹们,我们受够了资本家的无尽剥削,受够了这些暗无天日的日子,受够了虚伪的政治家虚与委蛇的敷衍。我们有自己的权利,我们有自己生命的意义!联合起来,兄弟姐妹们,资本家已经走入了末路,现在只需要点起第一把火!”
苍老的声音落下,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响起。
林余在心中讥讽一笑——这是煽动,也是欺骗。
商业的竞争与发展必然会带来财富的分配失衡,在激流勇进的社会中,如果每个人都站在岸上坐享其成,社会将是一潭死水。
而且,失衡的意义和结果正是前进与发展,这是资本社会必然的发展路线。
然而如此浅显的道理,大多数人都不去也不愿去看清。
置身泥潭者,要么被吞没,要么踩在别人头上。
在冬眠前,林余刚刚开始了解社会时,这种失业工人的抗议聚会并不少见,但多数是以高层的安抚而结束。一些发起者改变了人生,一些带头人失去了生命,更多的则拿到补贴的金钱后花天酒地,几周后再次回到西三区,继续苟且偷生。
他们是可怜人,蠢货,也是最无药可救的暴徒。
林余猜测自己或许是落入某个暴徒组织手里,被用作和某个还记得自己的势力谈判的筹码。
否则他们为什么要抓自己?
现在的林余真正孑然一身,没有任何地位和资本。
“走吧,资本家。”
戴单边目镜的年轻人俯身贴近林余耳边,轻轻说道:“去点燃凯勒的第一把火。”
点火?
林余皱起眉,调出消除异常状态的界面,随时准备支付。
脚步声再次响起,透过面罩的光线变强,他们似乎走入一个打着聚光灯的地方。随着他们刻意放慢前进的脚步,台下的吼声越来越大,似乎达到巅峰。
像是黑市里的奴隶拍卖会……林余腹诽道。
很快,他被丢到一张软椅上,摘下头套。看到对面那名穿着亚麻衬衣的老人时,他愣住了。
那是凯勒大学经济与社会科学高级教授,斯维因·德玛托尔——也是他的授业导师。
“好久不见,林余。”
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林余对面的沙发上,双手拄着一根手杖,面容冷峻,“十八年没见,你还是那么年轻,而我已经垂垂老矣。”
“老师……”
林余扫了眼周围的环境。
他们坐在一张高台上,周围是白色的复合纸板墙壁,似乎是某个废弃的工厂。高台下方坐满了人,他们衣着褴褛,却不约而地同带着仇恨的神色盯着自己。
“林余,你是那一届我最赞赏的弟子。虽然年纪小,但对经济和社会的洞察力却不逊色于任何凯勒大学的本科学生。当年学生聚会时,听学生们说你被迫冬眠,我还遗憾过一段时间。”
“所以呢,老师?今天把我叫来,是要检查下毕业课题做的怎么样?”林余嗤笑了一声。
老人摇摇头,咳嗽了一声,似乎是刚刚的演讲消耗了太多精力。
“这是邀请,小余。”德玛托尔拄着拐杖站起身,慢慢踱到林余身边,低头俯视着他,“你不知道十八年间发生了什么,细细说来也过于无趣。用最简单的话来说:资本经济统治的时代,已经越界了。”
“格伦联邦著名的经济学教授告诉一个资本家家族的成员,你所代表的阶级的时代成为历史的抛弃物了,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是想教我资本论第十二节——时代的必然性——还是哲学导论里的历史唯物辩证思考?”
“咳……咳。”德玛托尔教授没有在意林余话中的刺,咳嗽两声,来到高台边缘,像是对台下的人说,又像是在对林余解释:
“格伦联邦发展至今,从未遇见过如此之大的危机。原本已经日渐稳定的资本发展,在迦勒底合众国加入联邦后,一直在慢慢积蓄着毁灭的力量。
“从踏入宇宙时代的第一枚金币交换开始,两个国家逐渐展开全方面的交流。资本的融合带来经济飞跃,而经济的发展大力促进了遗迹的发掘破译,科技也随之进步。
“在科技不停地突破中,寻找资本合作的两个国家迈开步子大步狂奔,将暗藏的种族矛盾、国际矛盾和资本主义发展中必然产生的自身矛盾掩盖住。
“原本应该慢慢化解并处理的各种问题被抛弃并堆积,藏在国家的底层。这就是为什么地下城越修越大,环绕凯勒的贫民窟也越来越多最根本的原因。
“这些人不会自然消亡,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穷,等到量变引发质变的那一天,一切都将无可挽回,那将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
“我不想谴责联邦的政策,但我们有必要提醒他们,因为已经有太多的人因为这不计后果不顾一切的前进步伐而家破人亡。这些年的事情你不知道,但下面坐着的所有人都深有体会——他们是最直接的受难者。
“所以我邀请你过来,看看他们,想想自己所代表阶层所作过的恶。”
林余眯起眼睛。
德玛托尔教授的分析与理论没有问题,逻辑严密,通俗易懂,任何读过资本论和经济学导论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分析的正确性。
在此基础上,他找到这些因为国家经济形势变幻而破产或难以维生的人,组成一个团体,把自己绑到这儿,就是为了让自己明白这些风险的存在?
可以他的社会地位,明明有更好的手段去影响别人,而不是我……林余暗暗揣摩。
如果是因为父亲遇刺,而我作为一个刚刚苏醒,虚度十八年光阴,还未与社会接轨的人,就是一名最容易绑架的目标。加上我又恰好是林河的嫡子,在后面的日子中有机会掌握林家财阀或者介入联邦经济体制的上层。
把我绑过来说这些话,是希望自己可以接受他们的建议,从而改变经济运作形式?
林余想到自己看过的一本演义小说。
在某个帝国时期,一位著名的皇帝外出微服私访时被当地反叛组织‘天地会’抓到,威胁他实行某些社会政策,最后居然还把皇帝放走。
这群人不会也想玩这一出吧……
这些推论从逻辑上说的过去。但,这一切都和之前听到的演讲不相符,他们似乎在追求某些……更加恐怖的东西。
“老师,看到您如此为国家操心,我很感动。”林余筹措好语言,开口说道:“在我沉睡之前,您似乎就发表过关于资本社会危机爆发形式的相关论文,所幸我也看过。而现在,来到这儿,听您说完这些话,看到台下这些受苦难的同胞,我更是深有感触。所以这之后的日子里,我定会牢牢记住这个时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您达成愿望。”
“谢谢你,林余,我们会感激你的。”
德玛托尔教授露出笑意,对林余点了点头。随后他转过身,迈步前往可莱丝面前。
在可莱丝身旁,带单片目镜的布兰登脸上挂着奇异的残忍笑意,死死盯着林余的脸,台下的群众们欢呼起来,气氛再次达到巅峰,似乎是庆祝什么东西的诞生。
可莱丝接过德玛托尔手中的拐杖,双手用力,将头部拧下,取出一柄枪。
一柄S-N式微型自动手枪。
她走了过来,走到林余面前,举起那柄覆盖着木片,好似玩具一样的手枪。
林余似乎被吓住了,纹丝不动,双眼的目光锁定在黑洞洞的枪口上。
可莱丝躬下身子,半蹲下来,让自己和林白面对面。她单手持枪,另一只手支住红木质地的下托,对准面前这名面色苍白男孩的眉心。
如同悄然靠近情人的女孩一般,她缓缓贴近林余,仿佛要将他眼中随着枪口靠近,愈加膨胀的恐惧收藏下来。
“林余先生,您可能不知道,十八年前刺杀你的那名老员工,叫尼尔·奥尼蒙斯。”
“他是我的父亲。”可莱丝轻声说道,像是倾诉衷肠,“你受伤,他被枪毙。你进入冬眠,他死在监狱。你复苏过来,他躺在郊外的破旧公墓中。他死后,母亲被开除了工作,带着我住进西三区。母亲今年才四十八岁,苍老得像个六十八岁的老婆子。我今年二十岁,却几乎什么都干过。”
“林余,林余。”可莱丝低声念叨着这个名字,“我一直在等你,等着今天这个机会。我终于等到了,现在,带着你所有的罪孽,去死吧!”
林余抬起头,他看到面前的女子脸上挂着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歇斯底里般的表情,持枪的双手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奥拉,加速完成训练,清除异常状态。】
【收到,支付成功,【体能Lv1】训练完成,异常状态已清除,账户余额【13700isk】,您忠实的管家奥拉竭诚为您服务。】
林余露出一个笑容,直起脖子,看着可莱丝的脸庞,一字一顿的说道:
“去——你——妈——的!”
支付完成后的一瞬间,麻痹感退去,技能训练随之完成,虚弱状态也从状态栏消失。
力量涌入林余的身体中。
林余立刻感受到自己身体的恢复,他腿部肌肉骤然绷紧。而此时,可莱丝正半蹲在他的面前——他的脚尖正对着可莱丝的腹部。
在可莱丝难以置信的眼神中,林余一手猛然掐住S-N的前腔,另一只手自下而上把枪口砸高。同时,右腿如敲钟的木槌一般,悍然踢中可莱丝的左边小腹。
砰——!
撕裂般的剧痛从她的腰侧传来。
林余这一脚带上十二分力气,直直把可莱丝踹出去近两米远。她虽然在第一时间扣动扳机,但枪口位置已然失衡,子弹带着破空声,越过林余头顶,打在后方的幕布上。
“咳——呜啊……”
被踹飞时,她感觉到自己起码有三根手指被林余死死住,逆关节掰过去,自己甚至能听到关节反断的声音。
她躺在地上,手指颤动,捂住肚子,一边咳血,一边低声惨叫。
林余没有一丝犹豫和怜悯,枪口调转,交到右手中——他十五岁时就训练过手枪的基本操作——一步起身,再是一脚踢中在地上躺成一团的可莱丝的腹部。
“呕——”
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嘭。”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林余仔细计算后的一枪正打中德玛托尔老教授的左侧肩膀。他不再管地上呕血的可莱丝,如猛虎掠过山林,左跨一步,趁着教授快要倒下的当儿,直接勒住德玛托尔的脖子,枪口紧紧顶着他的太阳穴。
同时,林余左手成鹰爪,掐住老教授的喉管,让他无法说话,再在后方一脚踹在教授的腿部关节处,让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好了,安静一下,听我说。”
林余扫了眼身侧不远处似乎想要扑上来的单片目镜年轻人,以及他身边另外几名男人,“再有别的动作,你们光荣革命的第一天,就得多死上七八个人。”
台下的居民们没有人敢动,所有视线都汇集在林余手中那把手枪上,空气中仍有微微的火药气息。
“请不要低估我的决心,各位。”林余语气轻佻,面容平静,“贵方在这座大楼里有几百甚至上千人,而我只有一个,今晚我必定会死在这儿。”
“但死前,我希望讲一讲道理,说一说是非,然后挑几个足够幸运的小伙子跟我一起走。”
林余扫了眼布兰登,发现他居然硬气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可莱丝抬起头,满是血污的脸看到林余掐着德玛托尔教授喉管的手,疯了一般试图起身。
“嘭——”
林余又是一枪,打在德玛托尔教授另一侧的肩膀上,血流如注。他别过头,冷冷看向可莱丝,说道:
“滚到边上去,再向前走一步,就来给你的教授先生收尸。”
可莱丝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呜咽,像个受伤的母豹一般退到一边,目光怨毒地盯着林余。
“教授,不是我不让你说话,我知道你肯定会告诉这群胸中烧着热血的小伙子们,不要管你了。这样你就能更好的成为革命的推手,用自己,还有我的生命一起,为你所期望的革命染上血色。或许你已经在想,以后的书会怎么记载自己呢?‘无畏的先驱者’、‘革命的献身者’?”
林余压低声音,在德玛托尔教授耳边说道:“可是老师,我怎么可能会给你这么好的机会?我不会对付你,相反,我要先看看你选出来的这群小伙子,再对人群随意开火,能送走几个算几个。我管你们都他妈是谁,带走一个是一个!最后,我要让你活着,看看自己犯下的罪孽,看看到底在做些什么?”
德玛托尔浑浊的瞳孔中充满愤怒。
不等德玛托尔回答,林余抬起头,看向台下的群众们。
“恕我问一句,在座的这么多人里面,有几个真正认识我?”他面带讥讽,“因为我是你们能够抓到的唯一一个有点身份的富人,所以我就要作为所谓的资本家代表被你们拿来开刀?
“可你们知道么?我现在其实就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刚刚醒来就得知自己已经家破人亡,说不定还有人在追杀我,你们倒好,顺水推舟?痛打落水狗?
“哈哈哈哈哈哈,太可笑了,简直是想笑死我。
“德玛托尔教授德高望重,这辈子拿过的奖和奖金是你们做梦都想不到的,他老了,活腻了,又是孤身一人,想弄点轰轰烈烈的事情,死而无憾,说不定就名垂青史,那你们呢?就跟着去死?
“可莱丝,哟,美丽的可莱丝小姐。你爹差点把我杀了,我因此在冷棺里躺了十八年,整整十八年!然后一醒来,你又接过你爹手里的接力棒,要完成你爹的遗愿?而你爹到底是什么身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我管辖的公司,拿着我发给他的工资,是我的雇员,我没少给他钱,也十分尊敬这位老先生,怎么他就平白无故要来捅死我?我求求你了,你能不能告诉我?”
“你们就该死!”可莱丝吐出一口血,怨毒地说道。
“听听,多高尚的理由。”林余耸了耸肩,“我懂,我懂你的意思,你有很多理由,千千万万个,足够杀我一千万次。但不行,因为你要杀我,我不同意。”
“我——不——同——意!”
他咆哮起来,眼睛赤红,目光如刀,扫视台下的群众和站在一侧的其余成员。
同时,他手上的劲力逐渐变大,让德玛托尔教授的喉咙中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我不想死,谁又想死呢?我更不想因为你们这些荒谬的理由死在你们这群废物手里。”林余喘了几口气,平缓心跳,“但想了想,算了,这儿的人我也都不认识,死了到下边也没人聊天,怪寂寞的。”
“教授,下去好好讨论经济学?”
林余露出一抹病态的灿烂笑容。
“不要——”
可莱丝绝望的尖叫起来。
“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