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救命....”小狐狸一落入湖中,就呛了一大口水进鼻腔。
狐狸本是犬科,按理说应该会游泳,可它天赋异禀、与众不同。
就在它不再扑腾水花,即将窒息的时候。
李白丢帽,卸剑在船,纵身一跃,潜入水下,将小狐狸托了起来。放到晃晃荡荡地小船上,颈部放平,压了几下小狐狸地胸脯,忐忑地等了几秒后,才见其从肺里咳出一大片水来,悠悠转醒。
李白拧了拧衣服,黑裘掺了水,颇沉。
紫发蔫蔫,被洗涤过后,却更为夺目。
姜尚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短暂地过了五分之一炷香,他用唾沫润了润唇,道:“你怎知,我字子牙?”
“我听说过你。”李白抬头,瞥了他一眼,语气诚恳。
姜子牙还若再语,不过立谈之间,事态遽变!
狂风如刀,碾压衣袂。芦苇折腰,倒戈相向。
大苇莺的巢穴经不起这怒而暴躁的风,支离破碎,鸟蛋坠地碎了几枚。
李白揉了揉狐耳,左顾右盼,环顾四周。
西湖的碧水再度翻涌起来,在他前方,一口漩涡开始盘旋,仿佛是某种怪物出来的前兆。
“狐狸,你小心。”姜子牙提醒一句。
继而就看见他摘下竹帽,帽尖朝下,被他信手甩开,似蝴蝶翩跹起舞,落入湖面。
他踮脚,面朝前,身子朝后仰去,如蜻蜓点水湖面一颤,落在帽面上,竟未沉底。
李白嘴唇翕动,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缄默地点了点头,将小狐狸抱起放入怀中。
小狐狸打了个喷嚏,嘤咛了一声。
大音希声。
一条大鱼,切开水面,破水而出,直冲云霄。
西湖很大,大到容不下这条不知其几千里的鱼。
其翼若垂天之云,铺天盖地。
李白的影子被其淹没,小船被水浪掀翻。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而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李白踏水而行,如履平地。他的胸口两膝皆有一簇绛紫的火苗在曳曳摇晃。
水浪万千如针,漫向四方,像夜里绽放的昙花,转瞬即逝。
那些败落的细雨被李白环绕周身的透明薄膜格挡在外。
小船本该翻覆,皆因姜子牙盘坐船头,对抗风浪才能安之若素。
他低叹口气,还是舍不得这条陪他经历过日夜风雨的船。
姜子牙抬高帽檐,那条腹胸霁蓝的大鱼,正悬鳍而飞,在半空。
“鲲啊,奋起而飞吧。鲲啊,化而为鸟吧!这样你才能活下去!你的劫数破而后立。”
姜子牙伸出手,食指点向大鲲,一抹渺不足道的白光,倍道而进。
那鲲大而不穷,身影却能吞噬整个西湖,和他们。
鲲的身子在李白和小狐狸翘首以待地注目下,微不可察的覆了层捻金雪柳似的绒毛。
它的背脊幽绿,似喜阴温和的爬山虎一直攀缘到尾鳍。在云笼雾罩中,渐步模糊。
鲲鳞如贝,密密匝匝。
眼大若铃,一泓秋水。
因个别因由,这条鲲的体积比它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要小上许多,在它们跟前,它就是个娃娃。
大雁们挥翼把枫叶染成晚霞的橘红,秋风悄悄随着它的脚步把冷意传给大地。
鲲那颗不安分的心这才躁动起来,它要幻化为鹏。去北方苍梧山,那里有一头龙。
这条龙所含的体脂够它撑过无数个秋、冬两季。
然后,它将再次陷入沉睡,等待下一次醒来。不过这次,它可能不会如愿了。
北方,来了位不速之客。
“咦,大王你瞧,那边有个古怪的东西。”小狐狸勾着李白的肩膀,脑袋歪在他的颊边,耸了耸鼻子。
李白顺着它小手指的方向望去,黑云压城地穹顶上,在那西北方,一圈跨越空间、地域的光焰,神速递进。
一炷香前。
山抹微云、雾氤扑面的苍梧山山腰处,崎岖路狞,肩背皮革楠竹制长两尺箭筒的男人彳亍而行,由北向南。
他的箭筒上用金线勾勒一轮朝阳红日。绣工精细,惟妙惟肖。
内里仅一羽弓矢。
他手上握一柄耀金神弓,肆无忌惮地火焰熊熊燃烧,发了疯似的乱窜,火芒吞噬着弓稍和弓靶。在那灼灼的火焰里,一头赤红的三足乌鸦在痛苦吟喙。
他的左右周围环抱着排排浅红托深红、虬枝奇诡的乌桕树,叶红花黄。
而他的脸却饱经风霜,面上胡茬稀稀拉拉,却如刀枪剑戟,不容小觑。
那双如涧底幽壑的眼眸凝视前方。
忽的,他动了!敏捷前进,像狩猎之豹。身子前倾,如迎客之松。每一次落步,脚下盘风。
直上山巅,矮云飘渺。百丈之程,不过尔尔。
“一条鲲?”他诧异,又回头瞥了眼自己来的方向。
那双眼睛细长,上下双波,锐利而升起光彩有如星烛。
“这头虽小,却也是祸害,留不得你。”
男人敛着鹰眼,厚唇开合。他从箭筒里拔出那支仅存的箭矢,抵在箭弦上。
火焰随之蔓延而驱,箭尖火煋四射,猛烈狂暴。
他拉至满弓,臂上青筋透显。
“咻”
箭之离弦,席卷残云,以雷霆万钧之势追风而去。
“嗡嗡!”
那光焰,速极而遁,破空之声如虎啸龙吟,催林震湖。
杀伐之气逐步而增,承载着其主人固执果决的意志。
小狐狸双瞳剪水的朦胧大眼里倒映着一条朱红之龙,鼓吻奋爪,吐露獠牙。
李白瞳孔收缩,握紧剑镗。姜子牙抬眼皱眉:“大羿!”
鲲大惊失色,想要避开。
为时已晚,箭,已是来了。
......
孔武有力的男人抬手拭去额间渍出的汗水,后见,一枝红梅妖艳绽放在壑间。
他朝右臂看去,他的手脱离了他的掌控,在颤抖,食指与中指的夹缝里淌出了血。
不知为何,没了羽箭,他反而如释负重,紧锁的眉头也舒展而开。
“接下来,便是你了。巨龙。”
说完,他纵跃,南下奔去。
与此同时,苍梧之南。
湖面在颤抖,李白的脚也在动。
那箭高灯远亮,如水之潮汛来势汹汹,它冲散了白雾,压垮了绿草,惊走了凫鸭,形势危如累卵。
“那条鲲会被杀死吗?”小狐狸嗫嚅着问,它把目光撒向李白。
“乖,不会的。那个叫姜子牙的老先生会保护它的。”
李白心神一动,手指绕了绕小狐狸额头上的呆毛。
他错生的那只千年狐狸有双百花眼。视之所在,毫厘难掩。
那箭李白阻止不了,也不会去抵挡,那与他无关。
老人刚才的举措他早已了然,包括他现在微扬的手。
“而我,保护你一个就够了。”他看着小狐狸说,那种目光叫柔和。
小狐狸臊红了脸,虽然它的皮毛本就如火烧云一般。它垂着小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阳光骤地透下,模糊了李白的视线。
“怎会如此!”
小狐狸看着李白,顺着他的目光漫延。
蓦地,它楞着不太敢动,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李白惊慌失措,扭头连忙去看姜子牙,湖面盘盘囷囷,他已不见。捎带走的,是那艘乌篷船。
鲲不会说话,李白却能感受到它的悲伤无助。
被暗影笼罩的天空咻然复苏,仿佛有人徒手撕开,霎时芒光万丈。一滴雨落在李白伸出的手上,有点凉。
据说鲲死的时候,会化成水珠,它要反哺养育它的河泽大海。
那条鲲侧翻着身子,向李白和小狐狸要去的对岸撞去。
它的身上被点燃了火苗,那些如雪柳的绒毛被烧得咯吱作响。
它的背脊、尾鳍刚幻化成翎羽,就被残忍折断。
它的腹部破了个洞,那个小洞就像李白住的茅屋,不去修葺,就会愈来愈大。
李白抿着嘴,他的身子好像有某种素昧平生的东西流逝而去,那东西是什么,他心知肚明。
李白站着的湖面一颤,“为什么不救它?”
姜子牙压低帽檐站他身旁,李白看不清他的眼睛,姜子牙反问:“你又为何不去救?”
“我...”李白哑口。
“哼,我家大王不会飞!”小狐狸咬着银牙替李白打抱不平。
“这就是你的答案?”姜子牙没管小狐狸,只是仰着头注视李白。
“以前是,以后不再是。”李白手指绕火,是他眼瞳的颜色。火焰愈发狰狞,就像他的心情一样。
“你救不了他,这是因果,就像你和你这只狐狸,解不开的结,最后都变成了死结。”
姜子牙泄气,像个瘪了的气球。他无能为力,这是命中注定的事。
“我不管死结活结,凡是我认定的都会去做。”
“我不知道那条鲲的秉性如何,只是它为了化鹏,就像我当初为了梦想一样,只差一步,临门一脚,我......见不得失败!”
李白说了一大串他自己都觉得虚伪矫揉的话,话唠不是他平日的性格。
而后,他将火苗注入小狐狸体内,放下,它稳当地站在色彩斑驳的湖面上。
鲲的血,是勿忘我花的颜色。就像它以前住的大海,蔚蓝。
“你会后悔的。”姜子牙沉默了半晌才道一句,“不过...谢谢你。”
这条鲲,也陪了他许久,算他半个朋友。而他,却是它身上那些火焰助纣为虐的帮凶......
那一句话声音很轻,李白却听的清楚。
他点点头,脚下盘踞着紫火,而那些火焰,在灼伤湖水的同时将他托上半空。
原本别在腰后的青莲宝剑被他拔出,紧紧地握在掌中。
此前,李白尚在大唐时。
听过胡姬为他倾心弹奏的琵琶,听过舞榭歌台上歌妓玉喉的高啭,也听过长安城大雪纷飞时雪融青石板的静谧。
惟独,这条鲲所演奏的,最令他刻骨铭心。
“咚咚,咚咚。”
鲲的心脏在哭,是虫豸一口一口啃食树叶经络时,叶的哭声。
它的身子偌大,却似乎只有羽毛般轻盈。
李白脚下紫苏色的火焰逐渐萎靡,从他的掌心沿五指的关节一簇一簇四散而开,像一群栉风沐雨、奔走边关的将士。
他的手掌按在刺破鲲腹的那口洞前,羽箭还在洞内涡旋。在鲲腹中,火焰尤为蓬勃汹涌。
赤鳞的红龙张开血盆大口在吞食着紫罗兰的狐狸,狐火迎难而上,穿过龙的口腔与咽喉,在龙腹内结成蛛网,一厘一丝。
这场属于火焰的饕餮盛宴,如明霞秀月,清丽璀璨。
“大王!”小狐狸双手作喇叭,忧心忡忡地呼喊着李白。
李白回头一笑:“无恙。它...也会没事的。”
他的那双眼睛像是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堇青石,勾人心魄,很轻易就抚平了小狐狸心内的焦虑。
“他的雪耳耷拉,明显已经撑不住了。在逞强啊。”姜子牙看着小狐狸,不适时宜地开口。
“闭嘴,老头。你当本王看不出来吗?”小狐狸眼角下垂,那双被捕捉到的眼睛,宛若在雨幕中滑翔的燕隼。
“妲己,你这迷惑人的功夫又见长了啊。竟把这狐狸小子的情绪轻而易举就挑大了数倍。这小子何德何能让大罗狐仙这般煞费苦心地栽培他?莫非?......”姜子牙戏谑着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与你何干?”妲己亟言反问。
“我为何在此地日复一日、不舍昼夜地撑杆,你心底没数?”姜子牙气得吹胡子瞪眼。
“呵,一点蝇头微利就让你这般丑态?老年人,就别来打打杀杀的了,万一哪天一不留神折了,你还怎么享受后半生的幸福呀。”妲己吹了吹指甲,不以为然地说。
“牙尖嘴利。”姜子牙怒不可遏,忿然说道。
“所以本王喜欢吃苏记切糕和裹了豆沙的糖葫芦。”妲己粲然一笑,风情万种地鄙了他一眼。
“你......”姜子牙拂袖离去,“好自为之,时间不会等你。啸歌江湖、徜徉红尘很好玩吧。”
“无人问津的老葡萄,又酸又臭!”小狐狸努嘴,捋了捋自己的毛发,不屑着说。
它的目光,在日光向西中停留在一个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地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的名字叫,李白。
“泣——”
大苇莺的啼音碾碎了天空的沉寂,它咆哮着质问风为何伤害它的骨肉,风不会说话只能“呜呜”作响。对啊,它本是无辜的。
当李白把箭矢从那巨鲲腹中抽出时,他清隽如玉的脸上是阑干的湛蓝。
鲲的身子上有他的手,他的手上是鲲的血。鲲在觳觫颤抖,他能感觉到。
鲲好像在哭,因为起雾了。李白披肩上的雪绒在骤然绸缪的烟雾中泠然。
李白随手把箭丢下,小狐狸手足并行,在水面上奔跑着,它接到了。
拿到爪中看时,箭杆断了半截。它比划了下,有它的胳膊肘儿那般长。
“咦?”
它用狐掌揉了揉脸颊,顾盼生辉,发现李白并没有注意到它。
随后,它吐出一口狐火喷在箭尖上。顿时,那箭尖便如鬼哭狼嚎般撕心裂肺地惨叫着。
“纵然你是大羿又如何?就可以滥杀无辜搅乱自然法则了吗?”它冷着眸子,面无表情地说。
不过立谈之间,箭尖灰飞烟灭,一行字凭空被人捏造而出。
“嘁。”小狐狸嗤之以鼻,不屑地把箭杆烧成齑粉。
抬头再看时,鲲的身体犹如雨后的山荷花,在绽放中透明。
李白不知道该怎么拯救这条命在旦夕的鲲,他笨拙地催动自己的紫火,以至于鲲的全身都闪着煜煜的火光。
眨眼间,万丈光焰消失殆尽。
李白脚下的火芒堪堪护着他落下,当他脚掌刚接触水面时,他脸色苍白、手忙脚乱地朝小狐狸跑去,抱入怀中,盖住它的脑袋,手指发抖着捂住了它的眼睛。
小狐狸心神一颤,暖乎乎的,索性伸手回抱住了他。
下雨了,霏霏细雨。
南北两镇销了商贩吆喝、语笑喧阗,听见的仅是些嘈嘈雨声罢了。
这场雨下得唐突,下得细润,不徐不疾又毫无新意。
屋顶上是打豆子的响声,土地上是西湖的眼泪,湖面喑哑,那一滴滴雨水像彗星走后的白色轨迹,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