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很漫长。明明是酷暑,回想起来却像寒冬一样冰凉。
高考后另外一件让我很开心的事就是吴芫沅要回来看望我们,会跟我们一起玩几天,回去后她就要准备去美国读书了,她的本科第一年学的是基础学科,什么都学,所以她也不着急选专业这个问题。我们的高考志愿是出了成绩再填报的,所以要等一段时间。
我跟阿苳都很开心。
吴芫沅回来的那个下午,我跟阿苳一起去火车站接她,阿苳看到吴芫沅的那个眼神就像是在放光一样,我没见过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其他人,其他任何人,那样有所收敛却依旧难以磨灭的炙热让我感到有些陌生。吴芫沅下了车就朝着我奔跑过来,她的头发长长了,她跑起来的时候那些秀发像流水一样细腻地在空中划出一个很美好的弧度,她戴着一副眼镜,显得更文气了。我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感觉就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姐妹一样。然后我们三个去了我们都很喜欢吃的焘三香包子铺吃了好吃的包子。好像这是一件要做的且必不可少的事情,我们津津有味地吃着美味的包子,让我们在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上都体会到了一种满足的感觉。
那天下午,我们两个人躺在小姨家的床上没完没了地聊着天,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我跟她说着这三年的点点滴滴,说着我们以前的初中同学都怎么样了,他们肯定很想见到你。
“于菁菁有没有跟你写信啊?”我问。
“没有,怎么了?”吴芫沅笑着问我。
“那挺奇怪的。”我疑惑地说。“她问我要了你的地址,我以为她会给你写信呢。”
我觉得每个人都很喜欢吴芫沅,每个人的喜欢都不一样。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阿苳约我们一起去吃晚饭,结果进了饭店的时候才发现不止是我们,关瑫跟于菁菁也来了,他们很热情地跟我们打着招呼,关瑫还拿着一束花送给吴芫沅,说欢迎她回乡探亲。
我们就这样一起吃着火锅聊着天,氛围一直很好。
他们先问了吴芫沅的打算,知道她要去美国读书,都觉得很了不起,很为她开心。
“我们来一起喝一杯吧,庆祝沅沅同学为建立中美友谊桥梁献出一份力量。”关瑫拿着啤酒倒进几个玻璃杯里。他真的是很适合做班长,或者是这些年的班长职务让他成为了一个能说会道的人。
“我不会喝酒。”我把他递过来的酒推到了旁边。
“今天高兴,喝点儿,小柳,以后都是不可避免的,在自己人面前可以喝。”关瑫很不拘小节地说。
我看了吴芫沅,她笑着鼓励我说:“可以尝尝。”
“你能喝吗?”我问。
“能喝一点儿。”吴芫沅笑着说。可是我真的是从来没有喝过,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跟需求。但是也不想扫大家的兴,就喝了一点。我不明白很多人为什么喜欢喝啤酒,这么苦,一点都不好喝,还不如白开水呢。喝了一口我就又喝了些白水涮涮嘴巴。
“还是水好喝些。”我笑着对吴芫沅说。
关瑫说自己想报考军校,如果成绩好的话。他很喜欢海军。
“你不会是喜欢海军的白色制服吧。”于菁菁笑着说。
“是啊,就是这么浮浅。”关瑫笑着说。“你呢?”
“我想学IT,我对互联网技术还挺感兴趣的。”于菁菁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然后她问了阿苳。
阿苳说他想选哲学的专业。
“这个专业够特别,有前途。”关瑫很赞赏地说到:“不是一般人会选的专业。”
“小柳,你呢?”关瑫问。
“我这个一般人还不知道自己想选什么专业。”我有些郁闷地说。
“你可以去做老师啊。”关瑫说:“我觉得你很合适,有做老师的潜质。”
我心想做老师的潜质是什么潜质。不过他跟我爸说的一样,我爸也想让我读个师范专业,我爸说老师工作也不会很繁重,跟学生打交道比较简单,每年还有寒暑假,做老师有多么多么的好。可是我不想做老师,我从小就害怕老师,想离老师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要打交道。但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回想着小时候我们的梦想,一般都是医生警察老师律师什么的,哦,对了,还有科学家,这个曾经是百分之八十的小学生的梦想。
“我想做科学家。”我随口就这么说出来了。
他们不以为意地都笑了。然后就聊了别的话题。
那天晚上,我们正在吃饭的时候,小姨打电话给我说她要出差,妹妹一个人在家她不放心让我回家陪着妹妹。我说好。
我跟他们说我有事要先走了。吴芫沅也想跟我一起走。
“小柳有事可以走,沅沅你留下,一会儿还要去唱歌呢。”关瑫站起来说。
我跟吴芫沅说,让她结束了打电话给我,大家一起聚餐就是为了欢迎你的到来,你跟我一起走不太好。她留下了,我感觉他们都很开心。
我跟罗昫苳说帮我照顾好沅沅,他笑着说好,让我放心走吧,他会的。
我离开了饭店,跟里面的热闹相比,外面斑驳不平的街道暗淡了很多,有一阵风吹来,身上觉得凉丝丝的。今天一共喝了半杯啤酒,现在觉得肚子里面有点烫烫的,不是很习惯那种感觉。
我回去的时候小姨已经走了,我陪着表妹一起写作业。然后就一直待在小姨家没有出门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睡觉,大概是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被很多很多人追杀,一个杀手拿着一把砍刀就要向我劈来的时候,我惊醒了,我应该啊的大叫了一声,因为表妹在旁边翻了翻身,估计被我吵到了。我吓了一身冷汗,起身去客厅准备倒杯水喝,我坐在沙发上喝水的时候,家里的电话铃忽然响了,我朦朦胧胧地抹黑拿起电话,我没有开灯,当时四周一片漆黑。
话筒里传来吴芫沅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她从来没发出过这样的声音,那个声音很刺耳,包含着惊吓跟恐惧还要无助,仿佛这个电话是站在死神面前打的。
“小柳,阿苳死了,阿苳死了。他从四楼的窗户掉下去了。”她哭着,很疯狂地喘息。
“房间太热了,我让他去把阳台的窗户关上,我为什么要让他去关,为什么我不自己去关。
为什么,我宁愿死掉的那个人是我。”
“我们都喝醉了,为什么我们要喝酒。”
“小柳,我错了,我错…”
我把电话挂断了,刚刚出的一身冷汗现在让我浑身冰凉。我瘫坐在沙发上。
我怕极了,我是不是还在梦里,我使劲掐自己的胳膊,都掐出血了,我也没感受到疼痛,对,这应该是梦,你看我都不痛。我的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经过脸颊到了脖子再到了身上。
我出了门拼命地向前跑,我觉得我跑了很久很久,我觉得我好像会死在奔跑的路上。
我不相信,我不敢相信,我不愿意相信,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我的脑海里回想着以前的一幕幕图像,小时候他罩着我不让别人欺负我,他从他家的小卖部拿出来我们喜欢吃的糖果跟我分享,我们在石榴树下唱着歌转着圈,他跟我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你追我赶,他拎着包子来给我们吃,他手里总是拿着一些东西,一些给我们的东西。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好的人会离开这个世界。这里有那么那么多的坏人,带他们走,不要带走我的罗昫苳。他是我的,是我的。
我看着瘫坐在一块白布旁边痛哭吴芫沅,她整个人都没有一点生机,像一束堆积起来的框架,那一片空气都充满着灰暗的气息。
我走了过去,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的。我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块白布。吴芫沅靠近我,用嘶哑的声音说:“小柳,阿苳死了,我对不起你。”
她说着一个事实,但仿佛那是假的一样。我觉得很不堪,这一切都很不堪,但忽然间,那些不堪都不重要了,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消失,都在毁灭。
我向后退去,大声地呐喊:“那只是一块染红了的白布,不是阿苳,不是阿苳,不是的,不是的…”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我的声音不像是人类的声音,每个音节从我的喉咙里独立地混乱地爬了出来。
我听到街上传来救护车的声音,他们把他抬走了,我失神地跟了上去,吴芫沅抓着我的衣角,我狠狠地推开了她伸过来的手说:“你走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我趴在阿苳的床前,我没有揭开那块布,我特别希望我揭开来看到的不是他,或者我揭开的时候他活了过来。但是我没有去碰,阿苳不想让我看到他那个样子,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破碎了的样子。他是那么的高大完美阳光有活力,为什么这一切瞬间就会消失。
他还没来得及报志愿,他还没来得及成为他想要成为的哲学家,他还太年轻了啊,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他一定会是一个很可靠的丈夫很称职的父亲很慈祥的爷爷,他还没来得及做太多太多的事情,这个世界就在他的眼前彻底地关上了大门。
我想到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这个人的出现,我的眼泪就像是开了闸的大坝一样止不住地往外流。
为什么要对他那么残酷,为什么,为什么,我想不明白,他那么好的人,他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别人的事,我想不通,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我很难过,是那种揪心的痛。
那之后的几天夜里,我怎么都睡不着,即使睡着了也很容易被惊醒。我梦见我想要去拉着他,我望着他绝望的眼神,他掉了下去,那一刻得有多痛啊。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就能抓住了。但就那一点会让你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无能。当你无法企及的时候,即使那一点也让你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整个宇宙。
我不敢想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为什么生命会那么的脆弱,上一秒跟下一秒会是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
我一次次哭着从睡梦中惊醒,一次次折磨着自己,好像那样阿苳就会在某一天回来。好像我不承认我不接受我过不去,这一切就不是真的。
但我知道,即使我哭晕了,把眼泪哭干了,哭死了也没有任何用。我知道,所有关于他的一切在那一秒已经塌陷了。
我坚信,罗昫苳一定去了天堂,因为地狱里不收没有做过坏事的人。
每次想起那个夏天,我都浑身冰冷,仿佛被封锁在一个黑暗的冰窖里,我们所有人都在那里定格。
其实,我们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我们本就一无所有,始终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