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有河，名曰汉水，自西向东，过都城而入大海。
此刻，汉江水面，一叶有着半圆形船篷的乌篷船行于其上，船尾一白发老翁，划桨而行，船头有一公子，白衣长发。
“老方啊，还有多久到啊？”那公子两腿分开架在船尖两侧，不停晃荡。
从大青山出发已经五天了，一开始还有那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的乐趣，只是越到后来越不对劲，到如今已是整日生无可恋的表情，只想着早早上岸，脚踏实地。
“公子还早着呢，怎么的也得再漂个十几天。”
许穆只知道船夫姓方，问他叫什么，老人也只是腼腆的笑笑说“叫俺老方就行”。人家不想说，自己也不好一再逼问，就这么“老方老方”的喊了一路。
原本是打算骑马的，但奈何囊中羞涩，一路的住宿吃食，都是一笔白花花的银两，实在承担不起。
恰时看到了停在岸边的老方，于是二人就这么在水上漂了五天，啃了五天鱼干。
早知道就应该多弄些盘缠的，都怪自己太懒，否则以自己修行者的身份，什么东西弄不到手。
暗自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活该，那白衣公子躺在船上，过了一会儿又坐起来，对着一河江水就这么跳了下去。
想象中大呼救命的场景并没有出现，甚至都没有听见落水声，年轻公子竟然就这么站在水上，水浪荡来，他就高一分，水浪荡去，他就低一分，不论水流如何变化，鞋底始终入水半寸，不多不少。
漂了一会儿之后，似乎是玩无聊了，年轻公子又转身迎面对着水流，双手负后，大踏步前行，一步一丈，每一脚都会在水面留下一个水坑，然后又迅速恢复。
一袭白衣就这么在汉江水面，逆流而上。
船尾老方一脸淡定，显然那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无聊的事儿了。他暂时停止划桨，虽然没有了初见时的惊如天人，老方却也还是每次都会转头看着那道身影。
公子这手段，不管看多少次，还是这么……仙。
片刻之后，一道声音在老方身后响起：“老方！老方！快搭把手！”
老方早便料到了这一幕，熟练的伸出双手。
一番折腾，先前那潇洒入仙人的公子，此刻浑身湿透躺在船上，俨然一落汤鸡。
以元气外放，作用于水中，自然便能使身体浮于水面，而当体内元气耗尽之时，自然也是落水之时。问题在于，许穆每次都对体内用于返航的元气存储估算错误……
摇光典修行已经步入瓶颈，短期内很难再有突破，自己只能不断的将元气耗尽，再补充，如此反复打熬。
将元气练得无比精纯，继而厚积薄发，入那第四境，天权。
想法永远是轻易的，真正要将元气锤炼到足以破境的那般程度，不知要猴年马月。
许穆在船上，一边反思自己的修行，一边自行运转周天恢复元气和体力，就这么慢慢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之时，船下水流快了不少，身上的衣服也干了。貌似，还有些女子的笑声……
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后，猛地坐其身，看向小舟右侧，微微皱眉。
原本应当空无一物的江面，此刻一艘庞大楼船行于其上，船高首宽，围栏处十数名带甲侍卫，船底几支巨大的船桨挥舞生风，好不威风。
“那位公子！前方是葫芦口瀑布，你们这乌篷船过不去的，快快上来，我们载你一程！”一红衣女子站在船首，向许穆大喊。
却不想那小船上的年轻人站起身，对红衣女子抱拳大声道：“多谢女侠，只是这一路来趟过的急水白流也不少，我运气一向不算差，过得去！”
“你！”红衣女子一时语塞，死生大事，怎么能仅靠运气呢？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璃姑娘好心搭救，却这般不知好歹。”一旁的黑衣公子忍不住出声谩骂。
璃姑娘自然就是那红衣女子，璃鸾，都城璃家之女，芳龄一十九，就已经是天璇之境，修行第二境界了，是璃家公认的百年一遇的天才。
这时，从船舱内又走出一男子，头发略显凌乱，正打着哈欠：“好不容易睡着，能不能小点声？”
“少城主。”见男子出现，除了璃鸾，船上一众公子小姐，连同侍卫一起向他行礼。
正是番阳城的少城主，前段日子突然消失，后来才知道竟然一个人去了秦楚边境，城主便派出了这一船的人将其接回。
那少城主看了一眼小船上的年轻人，突然笑了一声，对璃鸾说道：“人家都说了过得去，你也别热脸贴冷屁股了。”
“这人皮囊不错，怎是个木头脑袋，那葫芦口瀑布岂是仅仅靠运气就能过的。”另一旁的宁家千金阴阳怪气的说道。
楼船上的议论一字不差的落在许穆耳中，他进船舱抓了一把小鱼干，坐在船头一边吃一边听戏。
不一会儿，他就听到了前方的轰鸣声，还有不远处可见的急水白流。
这就是葫芦口瀑布吗？
说是瀑布，其实是一段急流，且巨石分布，暗流遍处，向来只有高大楼船才敢过此处河段。
果然挺壮观的。
许穆暗叹一声，身旁的楼船突然间加快速度，庞大的船身在激流中异常平稳。
大船很快就和小舟拉开了一大段距离，璃鸾并没有看自己船下的壮观景象，自始至终都看着那艘乌篷船。
她倒要看看那人哪来的底气。
只见船尾的老翁已经不见，想来是躲进篷内了，只剩那白衣年轻人负手站立于船头。
仿佛察觉到楼船上的眼光，他抬起头，对着璃鸾挥手。
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打招呼，璃鸾暗自着急。
随后那人慢慢放下手，置于身前，掌心向下，微微下压。
船身前方三尺之内的水流徒然分开，为小船在乱流中开出了一条如镜般的水道，船身两侧的水浪已经高过篷顶，有数丈之高。
“修行者！”
璃鸾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也是一个修行者，而且修为不俗，用元气震开水面，同时推动船只前行，不论是元气的数量还是质量都非比寻常。
这就是你拒绝我的底气吗。
随着河水被许穆震开，藏在水下的巨石也随之展露，不远处就有一小截方石露在水面之上。
虽然看着只有小小一块，但能在如此激烈的水流中稳如泰山，水下定然藏着及其庞大的身躯。
船头的那个年轻人在撞上巨石之前，提前跳上那块石头，小船随即迎面而来，那人朝船下挥出一掌。
船头上抬，整条船仿佛沿着一条无形的天河，在空中继续前进，跳过那一人一石，落在巨石后面。
重新落水的船立刻开始剧烈摇晃起来，眼见就要被掀翻，那人从巨石上轻轻一跃，又再次站在了船头，小船便瞬间恢复平稳。
葫芦口就这么被那个年轻人硬生生撞过来了，没过多久两艘船就行驶在了平静的河段上，完全看不出方才的凶险。
汉水河就是这么变化无常。
楼船上先前等着看好戏的众人，确实看到了一场好戏，只是如何也笑不出来。
倒是少城主，对着那人大喊道：“许兄！好久不见呐！”
许穆猛地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孟不平！
许穆一下站起身，用尽体内仅剩的元气跳上楼船，抓着孟不平的衣服说道：“你，你不是土围城主吗？怎么在这啊？我那大青山怎么办？”
“许兄你先别急，”孟不平笑道，“大青山我已经跟新任土围城城主交代过了，不会有丝毫懈怠的。至于我，是回番阳城当少城主去的。”
许穆犹豫片刻后，慢慢松开衣领，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总不能再回土围城吧。
“许兄正好，刚才那破浪驭船，虽然潇洒，但相比耗了不少元气吧，来休息休息。”孟不平拉着许穆就想往船舱走。
那个被少城主盛情邀请的年轻人却一把甩开少城主，没好气道：“少跟我许兄许兄的，跟你很熟吗？”
一旁的众人已经彻底麻木了，先是随便遇到个寒酸公子就是修行者，如今这公子似乎还和少城主关系莫逆。
之前出言讽刺的一些人纷纷闭嘴不言，假装眺望远处风景，怕那修行者算起账来，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在下许穆，谢过姑娘的好心。”许穆对璃鸾双手抱拳，态度比之方才要好上无数倍。
璃鸾摆摆手，说道：“嗯，嗯，无妨，没事的。”
开玩笑，天赋惊人，修为不凡，且和少城主称兄道弟，突如其来的庞大信息量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要不就留我们船上吧，我们载你一程。”璃鸾看着意欲离开的许穆，出声挽留。
为璃家拉拢人才，也是提升家族实力的手段。
只是这手段第一次遭到了别人的拒绝，那人说道：“算了，你们这船我可坐不起，再说我船费都出了，干放着多浪费。”
这条船上的勾心斗角太多，许穆向来懒得注意这些算计人心，要是在此久待，指不定得忍不住打人。
还是先走为妙。
就这样，一大一小两艘船行驶在汉江水上，原本早就应当甩开乌篷船的楼船，显然刻意控制速度，与其同行。
小船上的白衣年轻人一直坐在船头，无聊了就下船踏水而行，遇见急流就生生以人力将船扔过去。
楼船上的千金们已经从之前的鄙夷变成了仰慕，每每看着那人不可思议的神仙手段，眼睛里藏不住的星星，一些胆大的女子更是尖叫出声。
孟少城主则是时不时就往小船跑，一坐就是半天，二人中间放着一堆小鱼干，和从楼船上带来的酒水，交谈甚欢。
后来璃鸾也不时的下去打招呼，一开始只有和孟不平一起时才会去，慢慢的独自一人也会下去与许穆聊天。
不知不觉，二人以拉拢为目的，和许穆的关系好上不少。
这一日，许穆、孟不平以及璃鸾三人在船上聊得正欢，孟不平突然向许穆提出邀请，让他到番阳城歇几日。
孟不平是番阳城城主孟元番之子，在番阳城，跟着孟不平就意味着可以在大街上横着走路。
许穆只想快快前往京都，那还有什么心思去番阳城游玩，便一口回绝了他。
倒是一旁的璃鸾好似对番阳城很有兴趣，说道：“听说少城主府上来了个仙师，不管前世今生还是丢钱失物，都算得极准，早就想见识一番了。”
“没想到璃姑娘这般修行之人也对这东西感兴趣啊，”孟不平笑道，“那人刚进我府之时，我正好身在土围城，所以饶是我自己也没见过他，只知道是从都城而来，好像叫什么朝书。”
“朝书？好奇怪的名字。”璃鸾默念了一声。
一旁的许穆却突然说道：“我也想去见见这个朝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