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诧异地看着中年男子,一向安静的他为何反应如此大?
安静片刻,中年男子收起了火烈的眼神,又恢复成一潭死水。
“咳……咳。”奈枯荣发出几声轻微的咳嗽,浮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上前去。
浮生想着,奈枯荣却自己坐了起来。他看了看四周,想了想,用手指弹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立刻露出疼痛的表情:“原来我还没死啊。”
看完这一系列的反应,浮生心里顿时飘过两个字:心累。可她也注意到了,身旁中年男子面具底下的两道目光竟然变得分外温柔,甚至还有一丝期待。
“这位前辈是?”奈枯荣迷茫地看着浮生。
“救命恩人。”浮生道。
“那真是多谢您了。救命之恩不知该如何报答您呢?”奈枯荣道。
“无、无妨,也不用了。”中年男子道。
奈枯荣看了看四周,仍是再熟悉不过的冰洞,不免有些失落。“我们究竟身在何处啊?噬魂鱼只产于……莫非这里是西土不问?”
“正是。”中年男子话音刚落,孟昭和战翎也相继醒了。中年男子从冰缝中取出一些干得开裂了的干粮,分给了他们。
奈枯荣咬着干粮,问道:“前辈,你在这冰洞里与世隔绝十多年,为什么啊?”
“就你话多。”浮生道。
中年男子顿了顿,开口道:“小公子,我可以看看你的剑吗?”
奈枯荣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但他还是将水寒递了过去。
中年男子仔细端量着,过了许久,他开口道:“沁灵的孩子都是十岁才开始佩剑的吧?”
“嗯。”
“果真不错……”中年男子用手摸了摸剑柄,缓缓道起了往事,“我本是望门的一家之主。我向来珍惜我身边的人,竭力去保护、爱戴他们。但恩怨情仇向来都是毫无理由地来,也是毫无理由地走。那天我感到我房门打开了,有人进来了。我回头,腹中一阵冰冷和绞痛。一把剑已经刺进了我的腹中,而用剑刺我的人,恰恰是我以为如果有一天即使全天下的人都离我而去而他也会依然守在我身边的那个人,这一剑刺得毫不留情。我昏迷了很久,只知道周围又冷又黑。我以为我死了,但我被一位老人从水里救起来。后悔、仇恨、不解、埋怨……太多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我彻底失去了理智。我伤得很重,直到三年后才完全恢复。三年很漫长,也使我冷静了许多。终于,我怀着迫切的心情爬上了我曾经生活的府邸的屋顶。那个伤我的人已经完全代替了我的身份。所有人都和曾经一样,殊不知他们的一家之主已经换了个人。他彻底活成了我的样子。他把所有事情都打理得很好,甚至比我做得好。我在那里呆了七个月,在拔剑和收剑之间徘徊。最终我还是走了,孤舟来到这个向来与世隔绝的不问,进了这冰洞,便再也没有出去过。”
“您就这么放过了他?”战翎对中年男子的决定表示不解。
“放过了。也放下了。”中年男子平静地道。他短短的几个字仿佛总结了十几年来所有的挣扎。
“您不恨他?”战翎又道。
“何尝不恨。我整整观察了他七个月他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好人不假,但他对我孩子的真诚也不假。他无声无息地变成了我,没有人知道。我虽失去了一切,但他失去的远远比我多,比我惨重,他失去了他自己。时光依旧,我不愿去打扰这片祥和。隔岸的花永远比眼前的美,那就让它隔岸好了,何必看得那般真切。他替我活着,我能感到他内心的不安与亏欠。这也许是我最无助,也是最有力的报仇方式吧。”他的话像一坛尘封多年的佳酿,香的浓烈,却也消散得快,给人心里说不出的感觉,似怀念,也似惋惜。
一行人并没有在冰洞里呆太久,他们已经出来近十日了,难免给家里添忧。再加上冰洞苦寒,奈枯荣的伤是要郎中才看得好的。中年男子领着他们绕了片刻。冰雪逐渐消散,黑暗漫漫的冰洞里透过一道久违的曙光。到出口了。
出口是极窄的,只能容一个人侧着身过去。但是外面的洞口上半悬着一块巨石,还有一些沙砾时不时地落下来,给人一种马上要坠落下来,封死洞口的感觉。
“半挂半悬十多年了,看来是真的要落了。快走吧,不然真的要和我这个要死不死的人在这冰洞里呆一辈子咯。”中年男子说得云淡风轻,却又几分酸楚。
“前辈和我们一起走吧,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再不济,您的后半生我来照顾。”奈枯荣急切地道。
“不了。和寒冰孤火相处终是比人容易的。何况,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再适合我了。”
不知为何,奈枯荣的眼睛湿润了,几颗银珠划过脸颊,如天星般闪烁。
“走吧走吧……”中年男子的声音竟也哽咽了。
奈枯荣带着他们离开了,而中年男子却依然久久站在洞口。突然,他缓缓取下面具,脸上泪水潸然,自道:“难道从来没有人同你说过,你长得很像你娘吗?”
奈枯荣他们已经走了一段距离了,远处传来一阵巨响,惊起一群飞鸟。那块巨石落了。这次,孟昭和战翎也潸然泪下。
奈枯荣仰起头,想让眼泪流回眼眶,不知在和谁说道:“放下仇恨,只是因为爱远远多于恨。今生,他爱子,爱妻,爱所有,独忘了爱自己,终是余生一人。”
战翎忍不住抽泣出了声,而浮生却只是出了一小会儿神,对于情感,她已经麻木太久了。
“浮生湾主你不伤心吗?”战翎问道。
“伤心。但更多的是惋惜。”浮生答道。
“那你怎么没哭啊。”战翎又问,这话里带着几分天真。
“只有有福气的人才有眼泪,我,没有那个福气。”真的,像浮生一样,作为亡灵,纵使有无边的法力又怎样,被剥夺了哭的权利,眼泪只能落在肚子里,无人知晓。
不知走了多远,已是深夜。落叶被夜晚的风吹得在地上打转,光秃的残枝被半明半昏的月光照着,映出几只蝙蝠的影子。枝头上生着幽暗的蓝光,那是鬼火。
孟昭和战翎紧跟在奈枯荣和浮生后面,生怕不留神他们就消失了。
一阵强烈而诡异的风吹来,带着落叶和沙石,吹得睁不开眼。
“小心!”奈枯荣不知在哪个地方喊到。浮生感到肩上一沉,她瞥了一眼,那是一只长着一寸多长指甲的鬼手。但是浮生并不紧张。
浮生回过头,抓着那只鬼手向上一甩。原来那只不过是一个在冥界犯了事躲到凡间为祸人间的鬼罢了,反倒是把自己打扮得分外妖娆。很显然,这是那女鬼才认出浮生的身份,便处处避着,去针对两个小辈。
风一直没有停,反而越刮越大,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但是这时却停了,所有人聚到一起,女鬼不见了,但是战翎也不见了。
树林深处的树木在摇曳,还留有一抹女鬼逃离的余迹。
“站着别动,我就回来。”浮生说完向树梢间一跃,便没有踪迹了。
果不其然,树林尽头是一片荒坟。浮生停了下来。
“不知道是什么风把长川鬼主吹来了,小舍真是蓬荜生辉啊。”这声音真是媚到骨子里去了,但只可惜浮生不是个男子。反倒是一股恶心和肉麻油然而生。
“把那孩子交出来。”浮生不想同她废话,在这里多呆一刻她都觉得不舒服。
“孩子?什么孩子?鬼主一上来就这么问,弄得人家真是一头雾水。”那女鬼又道。
“想来你也知道,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浮生眼里掠过一丝杀气,直接无视了她的话。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若长川鬼主乐意那就自己慢慢找好了。”看来这女鬼并不把浮生放在眼里,径直略过了浮生,准备离开。
浮生伸出手挡住了她的去路,抓着女鬼的衣领一挽,将她像丢白菜似的摔在自己脚下。浮生彻底发怒了。自打秦桑叛变以来,她心性已变,宽容、心善便再也不是形容她的了。
那女鬼仍不知死活,理了理衣领,眯了眯眼道:“我看那穿白衣的小子对您挺上心的,莫非他喜欢你不成?他好像受伤了,难道是为了您才……”
“与你何干?”浮生道。
“我只是想好心提醒一下,冥界界规第三百条,人鬼是不能在一起的,否则那便是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了。”
“这个无需你提醒。我再说一遍,把那孩子交出来。”
“若我不呢?”
浮生听了这话,反而笑了,她不急不慢地蹲下来,捏着女鬼的下巴,若有所思。
“你想做什么?”女鬼露出几分紧张。
“你觉得呢?”
“我可是西土的亡灵,即使你长川鬼主再厉害也只能管管你南土的亡灵,不能把我怎么样。”
“哦,是吗?”浮生轻轻抬起女鬼的下巴,“想来我长川四怨在冥界连孟婆和阎王也让我三分,我长川鬼主更是自成一派;在人间,世人将我们当神灵般敬畏。有这尊荣的这世间千百年来想必也只有我长川四怨一家了。你一个小小的亡灵,又是有罪之身,纵使你身在西土,我灭了你,孟婆和阎王也不会说什么吧。”浮生说完,又挑了挑眉,虽说是在笑,可一点生的气息也没有。棕墨色的眸子变得幽蓝,活脱像是从忘川河底走出来的。
女鬼开始害怕了,颤抖着声音道:“在那里……”她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墓碑。
浮生瞥了一眼,又回过头看着女鬼,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