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大学的生活,盲目、没有方向、缺乏动力。若是动物,很快就会成为猎人的目标。阳光灿烂的日子,我趴伏在图书馆的木桌上,听着MP3里轻缓怀旧的调子,那时候我开始慢慢读一些林尽杉曾经喜欢的书,越是安静的时刻,我越是想起幼年的我们,两小无猜地坐在图书馆的木桌边,他读借阅的图书,我在一边玩游戏机。现在,他读的书不知道加印了多少版,而我玩的游戏机却早已经丢在了童年的回忆里。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只会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思考我所需求的东西。
妤茜不来找我,我也不去找她。僵持着,没有任何解开心结的意思,有几次,我接到没有应答的电话,对面的呼吸声非常熟悉,我知道是妤茜,欲言又止,最后挂掉电话,她等待我的妥协,但是我却迟迟未能满足其心意。
钟琪说:“你应该去找她,这样僵持下去不是解决的办法。”
我懂钟琪的话,但是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此时钟琪的电话响了,她说着我听不大懂的方言,表情紧张,然后又慢慢舒展开来。她挂掉电话回头看我,“小宇,我一个学弟出了点事,我要过去一下。”
我立即说:“没什么事吧?”
她朝我露出一个让我放心的微笑,“没事,小孩子打架。你去找妤茜吧,如果我没记错,这周她快要决赛了。”
若不是钟琪提醒,我真的忘记了妤茜在这周末决赛。我和钟琪踏上不同的车,互相挥手告别。
我心中默默地说:“妤茜,你得原谅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我在妤茜的寝室楼下等她,妤茜中午下楼吃饭,她看见我就跑,我挡住她的去路,她却执拗地不愿意和我说话。
“妤茜,别生气了,哥错了,给你道歉还不行吗?”
妤茜歪着头,“不行,除非你和那个女人分手。”
妤茜的口气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你就那么讨厌她?她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妤茜皱着眉头,“我想的?你了解她吗,哥,你凭什么就说是我想的呢,难道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是假的吗,她和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甚至那个李院长……”
我制止了妤茜,“别胡说,妤茜,钟琪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你一直误会她了。”
妤茜用饭盒敲打我,“我不要听这些,我要你和她分手,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妤茜的话让我没有办法接下去,我只是安静地站在她身边,“如果我要你和林尽杉断绝关系,永远不再想他,你愿意吗?”
妤茜咬着嘴唇,涨红脸,“这两件事能相提并论吗?”
我大声呵斥道:“为什么不能!我们做的不是同一件事吗,妤茜,爱一个人是不会去计较对方的缺点的,因为你爱的是那个人,你为什么还不懂!”
妤茜被我声嘶力竭的狂吼吓住了,“哥,你爱她是吗?”
我点头,“哥,这周我比赛,你会来看吗?”
我说:“当然,我要看你拿冠军的。”
妤茜抹了抹眼角的泪花,“那你一定要来。”
四月的洋槐开遍了校园,钟琪坐在我的对面吃牛肉面,“妤茜那边怎么样了?”
我喝着碗里的汤,“还好,她没有再提这件事,叫我周末去看比赛,到时你也去吧。”
钟琪突然停住了动作,“我去干什么呢?”
我放下手里的碗,“和我一起去吧。”
钟琪摇摇头,“不要了,我如果在现场的话,妤茜或许发挥不了那么好。”
似乎钟琪说得也有道理,我点点头,“那你在学校等我,我看完了比赛再请妤茜吃个饭,不出意外,她肯定拿第一的。”
钟琪点头示意,“对了,我帮妤茜买了一双舞鞋,你帮我给她吧。”
接过舞鞋的时候我发现钟琪手臂上有浅浅的淤青,我立刻抓住她的手,“怎么了,你的手?”
钟琪摆摆手,“没事,上次为了那个学弟的事情,不小心弄伤的。”
虽然我想继续问下去,可钟琪立刻转移了话题,“噢,对了,今天去传达室的时候,有一封你的信。”
那是一封用草黄色牛皮纸信封包裹的信件,寄信的邮戳来自上海。我看着封面上熟悉的字迹,激动地撕开了信。
涵宇:
展信佳。听到你考上大学的消息我很开心,屈指一算,我们竟有两年多没见了,时间过得真快。或许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表情惊讶,不知所措,不知道是不是我消失太久,你已经快要忘了我了。在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我常常想起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日子,我想念家,想念小学后山,想念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谆谆教诲的时光,更想念你与我一起骑着单车飞驰的日子。
对了,你上大学了,我还不知道大学是什么样子呢,当初憧憬了无数次,却终究背道而驰。说来遗憾,不过我想这就是每个人的命,有些事情,好像都是安排好的。现在的你过得好不好呢?有没有喜欢的人,或者找了一个女朋友?虽然不该提起,但是妤茜她还好吗?我听别人说,她与你一起到了南方,现在你们会不会走在小桥流水的地方看日落呢?
小时候,我那么羡慕你,长大后,依旧如此。你所拥有的东西,特别是精神上的那些财富,我想我这辈子永远都缺失。在上海的日子,我读了一本叫《挪威的森林》的书,书中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便是“唯有死者永远十七岁”,我们活着的人只会不断长大,而十七岁那些美好的画面,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涵宇,我出书了,如果不出意外,你应该也知道我出书的事情了,我很庆幸上天对我的眷顾,让我可以有这个机会。在创作中,我掏心掏肺地将所有的回忆都挖了出来,写得我泪流满面,但是当我完成这本书的时候,整个人都轻松了。我好像在和过去告别,决绝地将它们重新摆在自己面前仔细审视。
上海的生活让我很苦恼,每天在忙碌的人群中穿梭,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活着,看着林立的高楼与无穷的天桥,就感觉自己被笼罩在一个庞大的容器中。在上海,我很少看见北方那样辽阔的天空,高耸的建筑物让我感觉压抑,还有纵横交错的街道,好像一张铺满了粘液的巨大网络,束缚住我,让我迷失方向。我怀念我们的小城,怀念那些曲曲折折的小路,怀念我的书本和你的游戏机。
前几天上海下雨了,雨水落在我的头发上,想起初中的时候,我们冒着大雨骑车,到教室的时候,衣服头发全湿了,看着玻璃窗里映出的落汤鸡般的两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上海是一座嘈杂的城市,太闹太繁华,在这样的世界里,人很容易迷失,但回归本心,我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并不昂贵但是温馨的小窝。
让我再说一句矫情的话好吗,我挺想你的,也想念妤茜,想念方老师和陈叔叔。我知道你在南京,坐火车到上海只需要三个小时,我们就在相邻的两个城市里,但是涵宇,我突然害怕相见,或许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所以,我没有给你留下我的地址。但愿你能够收到这封信。
愿你平安开心。
林尽杉
二〇〇六年四月三日
合上信的时候,信纸已被泪水浸湿,字迹模糊成一片。林尽杉所有的羡慕都源于我的背叛,他怎么知道当初是我一步一步把他逼上绝境,如果不是我,现在在这个树木成荫的校园中享受书香氛围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我躺在床上,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梦,林尽杉坐在青色的大鸟背上,即将腾空离开,他说:“涵宇,再见。”于是我们就真的分开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赎罪的机会,每次钟琪询问我往事的时候,我都想将自己的罪过说出来。我想起电影里,梁朝伟将心事说给树洞听的场景,但我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一个人活得辛苦与否,关键在于你内心在乎的事情的分量,太重则疲惫,太轻则空虚。
当慕禾在《初云》里读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心跳漏了一拍,好像多年来内心深处的结在这一句话中被点破。林尽杉似乎经历了很多事情,那种对生活的无力感被他剖析得淋漓尽致。这时候是半夜两点,慕禾没有丝毫睡意,独自在房间的阳台上抽烟,寂静的一切让慕禾感觉到世界上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掐灭第三支烟的时候,他突然打开了收音机,因为现在他需要一点声音来配合尼古丁,好让他不至于太过想念妤茜。
收音机里传来一个亲切的女声,“今天晚上,我们将电话连线一个目前非常火的畅销书作家三森,对于三森这样的现代隐士,这次连线确实非常难得。”
慕禾似乎感觉到一股通电般的触动,他急忙将另一只耳机也带上,深夜的风很凉,扑在他脸上。电台那头传来电话等待时的“嘟嘟”声,慕禾很想听听林尽杉的声音,他想知道妤茜一直深爱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当电话接通的那一刹那,他听见的,是一个冷静而内敛的声音,虽然有些故作深沉,但是依旧可以听出语音里夹杂的血气方刚。
“三森,你好,我是午夜场电台的主持人嘉宇。”
“你……好。”
“最近你的新书《初云》卖得非常好,我想问下对于这本书,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该说的都写在书里了。”语气冷淡得让主播有些不知所措。
“那你想对你的读者说些什么吗?”
“没有额外的话,我写的东西不过是自己内心的一些独白,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想我得挂掉电话了。”
电波那头很快传来了忙音,大概留白了两秒,迅速转为了广告。慕禾不觉一笑,林尽杉拒绝这些商业化的东西,正好让自己显得脱俗,也许就是这样的气质让妤茜痴迷。慕禾取下耳机,刚想点下一支烟,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妤茜发来一条信息:慕禾,帮我一个忙。
比赛的会场富丽堂皇,大厅按照欧式风格布置,放着小野丽莎轻缓的音乐,全场充满神秘而浪漫的气息,来往的参与者穿着正式的服装在会场中穿行。
妤茜化好妆,倩影翩翩地走来。她给我一个深深的拥抱,“哥,如果我赢了,你得请我吃遍全南京。”
我摸摸她的脑袋,“肯定,如果你赢了,我不但请你吃遍全南京,还实现你一个愿望。”
妤茜咧着嘴笑了,然后松开手,原地转了一个圈,“哥,我今天漂亮吗?”
“漂亮!”
妤茜的自信与美丽让她大为增色,就像黑夜之中的夜光蝶,穿越黑暗与阴霾,绽放着璀璨的光芒。一时间我忘记了她曾经孩子气地离家出走,曾经背着大包翘课,这些年来的蜕变,是林尽杉给了她最大的勇气。
这时鲜红的帷幕缓缓拉开,妤茜朝我做了一个手势,她说:“哥,我先去后台了,我要听见你最大的加油声哦。”
我给了妤茜一个鼓励的微笑,“上去吧,妤茜,记得飞起来!”
会场的噪音渐渐降下去,开场舞的前奏缓缓响起,专业的舞者就是不同,一上场就释放出强大的气场,让所有人屏气凝神。
节目依次进行,但大部分都缺乏亮点,看得评委席上的众人昏昏欲睡,直到主持人开口:“下面,我们将有请方妤茜同学,她在初赛中获得了最高分,今天她又会带来怎样的表演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台下的粉丝们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音乐如河水缓缓流淌,妤茜轻轻踏着步子起舞,脚趾着地,弹跳、起落、劈腿、下腰,她是曼妙的花,在灯光下骤然绽放。她似乎不再是以身体起舞,而像化为了轻盈的丝带,舒张、翩跹,在灯光与音乐的交叠变换中,她真正做到了像羽毛一样飞翔。这是她跳得最棒的一支舞,音乐如尘埃落地,妤茜也定格在了那一瞬间。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可是就在掌声如海涛响起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白色的舞鞋被血浸红了,我急忙拨开人群往舞台跑去。这时主持人报出了她的最终得分,八点六七分,我张着嘴惊叫了起来,而台上的妤茜一瞬间面如死灰。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连主持人都在反复询问,可是分数就摆在众人面前。会场躁动不安,我奔跑上台抱起妤茜,她已经愣在那里无法动弹,双眼无神地看着一切。
我忘记我是怎么背着妤茜离开会场的,她的脚趾流着血,染红了我雪白的衬衫。
妤茜趴在我的肩上哭,“哥,刚才发生什么了?”
我沉住气摇头,“没什么。”
妤茜突然叫起来,“那些评委是瞎子吗?!为什么会这样?”
我背着妤茜继续向前走,风吹干了她的眼泪,我闻到微咸的味道,“只是一场噩梦,很快就会醒过来了。”可是这一切真的只是噩梦吗?
“妤茜,你的脚是怎么回事?”妤茜沉默不语,我放下她,脱下她的鞋,里面居然有一根极细小的针。
钟琪放下她如夜一般漆黑的长发,绕过人群走向评委席,对着他们微微一笑。她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个男子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会场外的街道上出现了灯光照耀的光晕,这一夜来得那么迅疾,黑得那么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