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太深了,你没有羽毛,生命量不出死亡的深度,不要在那里踱步。下山吧,人生需要重复,重复是路,不要在那里踱步。
——顾城《不要在那里踱步》
清晨的宿舍走廊,总是有三三两两的男生跑到走廊尽头的厕所,吹着口哨,或者大声吆喝,说笑着,间歇骂几句脏话。他们喜欢在一大早就将体内的热情发泄出来,我转过身,感觉到头部传来的剧烈疼痛。
我回想起前不久,我和钟琪坐在大巴上的最后一排,她疲惫地睡着,头耷拉着不自觉垂在我的肩上。我们漫无目的地坐很长一段距离,说是车览,实际上只是为相处多争取一些时间。车窗外依旧是淅沥的雨水,在玻璃上汇成一股,我摸着钟琪的头发,软软的,透着洗发水的香味。我翻过身,手机上的时间刚刚跳过十点,我睁眼看着这个世界,我宁愿这是一场梦。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桌上的信,那是林尽杉刚寄来的信。我趴在床上,伸手去够,我突然觉得它可以给我强大的力量。自从那天妤茜回去之后,我总是担心她会出事,噩梦不断,黑黑的夜里好像看见她从楼上坠下,我变得神经质,每天给妤茜打很多次电话。妤茜的声音总是显得那么孱弱,她向老师请了半个月的假,在寝室休息。
我打开林尽杉的信,白底黑字,每当看见这样的字,我就会想起“字如其人”这个词。林尽杉黝黑的脸庞又映入我的脑海中,一颦一笑,浮现眼前。
涵宇: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已经睡下了。看着窗外火树银花,我就会想起有一年我们在小城的桥头看年末的礼花。我很奇怪这边总是会放一些烟火,即使不是冬日的节庆。这些日子,总是不自觉地回想之前那一幕一幕的场景,这样不好,会让自己觉得除了回忆,再无其他的财富,更是一种苍老的表现。可是人到了烦恼的时候就会去想那些美好的东西、曾经的无忧无虑。我这些日子惧怕时间,总感觉它要从我身上带走很多东西,我有些渐渐不记得父母的模样了。他们现在应该不会再吵闹了,偶尔在梦中听见他们叫我,我妈妈依偎在爸爸的怀里,他们看着我,叫我坚强地活下去。
前些日子,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和你很像的人,我差点跑过去叫他,但是很快就被人群挤散了。后来我想,或许只是我太想你,才出现了幻觉。我记得初中的时候,你总爱趴在课桌上睡觉,后来我们还一起在自习课上趴在桌上听音乐,那时候还没有MP3,常常要去路边的小摊上买磁带。最近我想去买一盘以前我们一起听的无印良品的歌,结果老板告诉我,早已经没有磁带卖了,连Walkman都成了古董。
那段时间,你不和我说话了,你开始和江超混在一起。那时候我真担心你,看见你和他们一群人站在巷子里对着学生吹口哨,我就想跑过去拉你一起回家。那些形容时间的词语,白驹过隙、岁月如驰、光阴荏苒,突然在我看来就像是一条条伤痕,那时候我听的无印良品的最后一首歌是《别人都说我们会分开》,我想我们可能真的要分开了。
若不是后来家中的变故,我想现在我们应该在同一所学校,安静地过着大学生活;若不是当初我任性地离开,或许现在我们还可以像从前一样,谈笑风生。我有些不适应这里的天气,整个冬天几乎都看不到北方那样厚重的白雪,我怀念银装素裹的世界。现在被编辑催着写东西,我感觉自己浑身疲惫,已经没有了最初那种写作的欲望,我真担心有一天我什么也写不出来,就这样被掏空,然后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呆。
涵宇,你还记得我那个傻傻的愿望吗,能够找一片宁静的湖泊垂钓。现在我想,真是傻到家了。有一天我们开始活在回忆里,就说明我们老了;有一天我们舍不得过去,也说明我们老了。我知道我老了,但是苍老的滋味未必不好,因为可以在幻觉中看到快乐,看到自己曾经那么开心过。
现在我只要一回忆,就会想起我们的小山坡,想起我们的蒿草,想起我们傻傻的笑。
林尽杉
二〇〇六年四月十二日
穿好衣服下床,隔壁寝室正放着绝望的曲子,听起来有些窝火。有男生站在阳台上读英语,还有几个穿着短袖,一边上楼一边吃着包子。我捧着冷水扑在脸上,我得承认,这些平凡而美好的校园场景让我动容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安静地过着这样的生活,无所事事地翘课,或者陪女生看一下午的电影,去参加一次舞会,邂逅一段姻缘,让那些所谓的黑暗与残酷,都滚得远远的。但是不行,当我洗漱完毕,打开手机,就看到通话记录里满满的“钟琪”。我知道,这并非梦,而是事实。
四月的天空充盈着无穷的湛蓝色,这样的好天气,最适合展开电影和小说里舒缓而浪漫的情节。少男少女们带着大学校园独有的书香气息,徜徉在山茶扑面的校园路上;网球场上有挥汗如雨的少年靠在围栏网上用毛巾拭汗;篮球场上有袒露着小麦色腹肌的男生抢过对方的球,快攻进篮;几对情侣坐在草坪上对骑单车而过的少年指指点点,然后发出爽朗的笑声。这是大学里最平常也是最美好的日子。
可就是在这样美好的氛围下,我骑着单车在图书馆前拦住钟琪,她扬眉看我,企图从我严肃的表情中看出些许端倪。
我不愿意拐弯抹角地去说事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钟琪微微一笑,“我做什么了?”
我将那双被血染红的舞鞋扔在她的面前,“她是我妹妹,你用得着这么狠毒吗,她不过是不同意我们在一起而已。”
钟琪看看那双舞鞋上的鲜血,又疑惑地看看我,“这双鞋怎么会这样?”
我实在受不了钟琪的伪装,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只是有着嚣张跋扈的性子而已,可是,钟琪,你在演什么呢,你的演技并不好。
“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甚至不知道舞鞋里面有一根针。钟琪,不要把我那句我相信你当做我对你信任的资本,任何事情都是有底线的。”
钟琪笑了,“你很有意思,不过,小宇,我常常嫌弃你没有脑子。麻烦你让开,我还有事情。”
我拉住她的手,“你是什么意思?不要说我听不懂的话。”
钟琪说:“你是没有脑子的人,但不代表你那亲爱的妹妹没有脑子,小宇,如果你真的要我向她道歉,可以,但请你让让,我现在有事,我爸被那女人推倒在厨房,现在正在医院,我要马上过去。”
钟琪强颜欢笑,在这个时候我没有办法跟她生气。我挪开了自行车,看着她慢慢走远,忽然觉得她在哭,我是真的误会她了吗?
我在图书馆的底楼坐着,拿出手机反复把玩,我不知道李院长现在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妤茜现在怎么样了,我感觉自己的头脑一片混乱。钟琪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是说妤茜栽赃陷害吗,可是妤茜有必要这么做吗,她不是这么心狠毒辣的女生,何必要与钟琪对抗呢,我感觉谜团重重。
此时钟琪的电话打了过来,“小宇,今晚大家吃个饭把事情都说清楚吧,我想,没有必要拖下去了。”
我对着电话沉默,“你在听吗,今晚约在新街口附近吧。”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没有答应钟琪,会不会之后的故事有不同的结局。但是后来钟琪告诉我,不管你做出了怎样的选择,都会有一个殊途同归的结局。
那时候我还没有看过《罗拉快跑》,我不知道命运这回事并不会因为你改变了一个条件而变换,结果早已注定,过程可以多样,但对结局没有丝毫影响。
就在前一天,妈妈打电话告诉我,她又开始看翁美玲版的《射雕英雄传》了;也是前一天,我看到林尽杉的信想起了过去的种种;也是前一天,我看着妤茜安静地睡着才慢慢离开;也是前一天,我感觉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静静地活着,其实,一切都那么美好。
走在石板路上,有风吹拂柳枝的细碎声响,远处遥遥传来狗吠,几个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拉家常,河岸边几个小孩竞相追逐,一派怡然自得的景象。我趴在石桥上点了一支烟,这就是曾经林尽杉憧憬已久的南方,有着潮湿微蓝的天空,扑面而来的是带着水汽的空气,但我还是怀念在北方的日子,看辽阔的天空,与他一起骑着单车飞驰。
我懊恼地看着那些在地上打滚的小孩,曾几何时我也与他们一样,剪一个西瓜头,只不过现在的孩子不会玩扇画片了,他们玩电子宠物,一块表大小的东西,每天要喂食让它成长,死去之后点复位键就可以重新开始。街头的红白机早已经被淘汰,没有了超级马里奥和拳皇,少年一代玩电脑,上网吧,画面早不是一格一格失真的图像了。他们不吃金币,因为有绚烂的法术;他们不用担心踩乌龟的时候,被龟壳弹到自己,只要有张回城券,死前逃跑就万事无忧了。尽杉不知道,原来我们的童年没有传承给下一代人,他们和我们的世界已经有着天壤之别了。
每个人的第一反应都和草履虫一样趋利避害,越是烦恼,越是选择逃避。我想我终究是一个软弱的人,在面对钟琪的时候,有些不知所措,我是那么喜欢她,在我知道她是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后,我应该放手,不再理会她的死活,不去理会她的解释,但我一点也做不到。选择伤害或者离开,都是对自己曾经感情的否定,甚至亵渎了男人所应有的责任感,我讨厌这样的自己,但强大的压力让我无法去面对这些事情。
钟琪说过,“小宇,人的一生总要做一件让自己不后悔的事情,微小或者疯狂,即使不被世人理解,受万人唾弃,但只要自己愿意,都算没有枉费这一生。”
当钟琪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好像理解了她,她所谓的一生就像一场绚烂的烟火,追寻的是那瞬间的璀璨,我突然彻底陷入她默然的神色中。
四月到来之前,寝室的兄弟失恋了,我因为失眠并没有睡着,听见他埋在被窝里哭泣。他本是一个刚强的男子,来自东北,可面对爱情,他与弱者并无两样。我坐起身来,下床拍了拍他,他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我知道,此刻他最担心被人看见自己的脆弱,但是我照旧做了,我示意他下来,没有惊动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