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过身不想回信息，我已经很久没看见钟琪了，我不想见任何人，但是我想见林尽杉。当我生日那天收到林尽杉寄来的信时，我知道我要去找他，我要乘两个小时左右的火车，去看看我的兄弟，告诉他我现在很难过，我要和他喝酒，和他聊天，向他道歉。
可是，我要去大上海的哪里找他呢，茫茫人海，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执拗地收拾好了行李，到达火车站的时候，看着平静的玄武湖，我的心也平静了下来，虽然想到漫无目的的寻找换来的可能是徒劳无功，但是还是想义无反顾地前行。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去完结长达数年的自我忏悔，背着灰黑色的行囊前往那个世人心中繁华的都市。
在火车上，我怀念起母亲多年来的唠叨，虽然已经很晚了，但还是忍不住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母亲的声音让我窝心，“妈，我挺想你的。”
母亲说：“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我摇摇头，“没有，不过快睡了。”
母亲似乎察觉到什么，“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我急忙接过话，“没有，什么事都没有……”我能有什么事呢，即使我现在伤得千疮百孔，我又如何开口呢？
母亲的语气变得焦急，“肯定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妤茜出事了，还是你出事了，你给妈妈说啊……”
我的泪水已经涌了出来，但我依旧平静地说：“没事，真的没事，就是想你和爸爸了。”
电话的那头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吓我一跳，没事，你照顾好你自己，我和你爸爸都挺好的，对了，你谈恋爱了吗？”
我很想笑，可是怎么也笑不出来，“没有呢，没人看上你家儿子。”
妈妈又变得没好气地说：“我儿子那么帅，女孩子们真是没眼光，小宇啊，要是缺钱用就打电话回来啊。”
这个与我对话的母亲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方老师了，那个阻止我恋爱，阻止我鬼混的班主任，她只是一个母亲。我知道我必须快点挂掉电话，因为我无法抵挡母亲温情的言语，特别是处于此时此刻。人的内心再坚硬，也会被那些柔软的东西触动，我曾经认为母亲对我所有的严格，都是在剥夺我的自由，而现在我却宁愿被剥夺——人太自由就会变得飘零，变得无依无靠。
到达上海后，站在火车站看着那些神色匆匆，拉着行李奔跑的学生，我感觉自己是那么格格不入。我在人民广场停留，坐在木凳子上，看着高耸入云的楼房，想起林尽杉信中描写的世界。拿出地图，看着盘根错节的道路，愈加叫人恐慌。这里的行人似乎都趾高气扬地行走，他们有着一份高傲，而我像是掉入了一个无法识别的空间，无力感填充着我的胸腔。
我在北京路停下来，这里保留着上海独有的弄堂，人们骑着单车在两旁葱郁的树木下穿行。我找了一家稍微便宜点的旅店住下，那一夜我睡得很香，或许是太累了，当我躺在床上便沉沉地睡去，而且没有做梦。
我不想再梦见任何东西，那样会让我感觉身心疲惫。之前担心的失眠，或者在半夜惊醒，统统没有，反倒是我的手机硬生生地把我从睡梦中叫了起来。我起先以为是林尽杉打过来的，可是不是，是寝室的一个兄弟，我想他估计是来问候我顺便叫我帮他带点东西回去，然而，事情完全没有这么简单。
“程涵宇，你快去校园网，去看那个最火的帖子，你妹妹出事了！”
钟琪记得母亲在房间里吞安眠药的情景，那时母亲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脾气越来越差，眼圈发黑。她已经离开方家，和钟琪住在狭窄而漆黑的筒子楼里，清晨要和邻居去抢厕所，甚至为了厨房切菜的一块小地方争执不已。母亲是那样骄傲的人，趾高气扬地在楼里穿行，她告诉钟琪，不要让任何人看不起。钟琪知道，从前的母亲不是这样尖酸刻薄的，她跟那些乡里来的小女人一样，不会去在意太多东西，可是现在，母亲变得越来越奇怪。母亲病危的时候，钟琪正在学校被老师罚抄习题，因为数学考试考了最后一名。钟琪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办公室那头老师踏着高跟鞋一步一步走过来，她对钟琪说：“你母亲在医院不行了，你先回去吧。”
那一夜，她静静地站在走廊的这一头，看着母亲被推进太平间。
后来，她收拾行李，拖着大箱子离开北方。其实箱子里没有什么东西，说起来，母亲并没有留下什么给她，但是母亲告诉她，她还有父亲。她仰头，让眼泪尽可能回流，看着玻璃窗中自己青葱的面孔，只记得一个念头：要活下去，不能让别人看不起。钟琪窝在商场的公共厕所里狠狠地哭泣，将青春岁月中那些必须流淌的泪水全部清空，钟琪对自己说，从今天起，你不是张琪，你要与过去的自己永远告别，不能让任何人爬到你头上。当钟琪叼着爱喜，踏着红色高跟鞋走出那间商场的时候，她知道过去的自己被永远扼杀了。
只是钟琪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遇见方妤茜，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她就知道对方也认出了自己。她记得那个小女孩跟在那个男人身后，与自己母亲一起走在路上的情景，那时候自己背着书包远远地看着他们，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
方妤茜的父亲需要一个可以照顾他女儿的人，所以母亲隐瞒了她自己也有一个女儿的事实，与方妤茜的父亲走到一起。母亲对钟琪说，只要能供你读书，我不在乎。
钟琪在夕阳的余晖中看着那个小女孩，她突然懂得了什么是幸福，也知道了这种三口之家的幸福离自己有多远。在每个人都可以安心睡觉的夜晚，她却要担心毛茸茸的老鼠会不会爬到自己被窝里，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每一天都提心吊胆，偶尔听见外面陌生男人的呼吸都感觉恐惧。
母亲每次来看自己都会带来很多东西，那是钟琪最开心的时刻。但是有一次，她送母亲下楼正好碰见了路过的方妤茜，那个小女孩跟着一群男生一起。那个时候，母亲松开了自己的手，然后反向离开。
之后几次，钟琪注意到那个小女孩和自己一个学校，也不清楚她是从哪里打听到了自己的消息，接着流言肆虐。好像回到了小学一样，钟琪感觉四周都是不和善的目光。虽然那时候方妤茜也不太受欢迎，但是却能和大部分男生混在一起。钟琪注意到每次方妤茜看自己的神情都是带着恨意的，这两个女生对对方都没有丝毫的好感。钟琪记忆最清晰的莫过于被锁在厕所，然后有人往里面扔烟头，她知道外面是方妤茜，虽然只听过一遍，但是方妤茜那细细的甜美的声音太特别了。滚烫的烟头掉落在自己的身上，钟琪忍痛没有叫出来，蹲在角落等待喧嚣离散。
那天，钟琪在巷子里被打，虽然一开始没有想到到底是谁对自己下手，但是很快联系到了方妤茜身上。几日后，她在路上看到了那个男孩，并悄悄尾随，看见他与方妤茜汇合，墙角的她只有冷笑。她私下找到方妤茜，看着这个曾经在校园里敌视自己的女孩，现在已经亭亭玉立，像一个天使一样站在自己面前。
“是你找人做的？”
她斜着眼睛看着妤茜，妤茜笑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钟琪狠狠地叫骂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
妤茜交叉着双手，“你跟你妈一样，太骚了。你妈抢了我爸，你又要来抢我哥，可耻。”
钟琪沉住气，“你为什么不敢跟你哥说你认识我？呵呵，说到底还是你心虚，你怕我把你当年的丑事都说出来，你在学校是怎么整我的，方妤茜，你还是懦弱的。”
妤茜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只要你离开我哥，我不会再去惹你。”
钟琪哈哈大笑起来，“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如果你有本事，就让他离开我，而不是来求我。”
妤茜抓住钟琪的手，“你非要做这么绝吗？”
钟琪点点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知道你让那个男生在那天对我做什么，可惜他太软弱了，我除了受了点伤，没有任何损失，而方妤茜，既然你要和我玩，只有输的下场。”
那是夏季的第一场雨，顷刻间电闪雷鸣，慕禾从超市买了食材准备回去的时候，突然接到妤茜的电话。
“慕禾……慕禾，你在哪里？”
妤茜带着哭腔的声音让慕禾的心紧了一下。“怎么了，妤茜，你在哭吗？”
电话的那头沉默了很久，终于开了口，“慕禾，我在你房间门口，你能快点回来吗？”
妤茜的声音颤抖得不行，慕禾提着食材向酒店跑去。
妤茜抱着双膝坐在房间门口，眼看着慕禾回来，一下抱住了他，“慕禾，我好怕……”
慕禾抚着妤茜的头，“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妤茜止不住泪水大哭了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晕过去，醒来的时候，一丝不挂地躺在酒店的床上……”
妤茜的泪水一滴一滴像烧红的铁液烙在慕禾的肩上，“那你有没有……”
妤茜用力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真的，你相信我。”
慕禾紧紧地抱着妤茜，“我相信，我相信，什么都没有，没事的。”
慕禾越是安慰，妤茜越是嚎啕大哭起来，“我感觉身上有虫在咬我，慕禾，慕禾我好怕。”
慕禾开了门，把妤茜抱进房间，妤茜呆若木鸡地看着天花板，她怯怯地问：“慕禾，我想洗一个澡，可以吗？”
慕禾帮妤茜放好水，妤茜躲在浴室里，用力清洗着自己。她想象着自己赤裸着全身躺在床上被人观看，就心如刀割。她知道自己输了，输得一塌糊涂。慕禾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妤茜却依旧没有出来，他担心地敲浴室的门，可是浴室里久久没有回应，慕禾撞开了门，妤茜整个人浸没在浴缸里。慕禾将她抱出来，嘴对嘴地人工呼吸，面对此时的妤茜，他只有一个念头，要把她救醒。
“妤茜，妤茜，你怎么这么傻啊！”慕禾一边说一边哭，几乎撕心裂肺地叫出来，“不管你怎么样，我都喜欢你，妤茜，你不要吓我好不好……”
妤茜咳嗽着呛出了水，她缓缓地睁开双眼，慕禾马上抱着她吻了下去，那个吻湿湿的，甜甜的，妤茜紧紧地抱着慕禾，慕禾说：“妤茜，别再吓我了好吗，现在我只有你了。不管怎么样我都在你旁边，你要好好的。”慕禾的额头靠着妤茜的额头，泪水落进她的眼中。
钟琪打开电脑，看着校园网论坛里那些八卦的新闻，她突然发现这一切都太平凡了。“方妤茜，你要知道你和我玩的下场，你要知道你欠我的有多少。方妤茜，你凭什么夺取我生命中那么多东西！”
钟琪看着移动硬盘里那些方妤茜赤裸的照片，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击了“上传”。
“方妤茜，我要你输得一败涂地。”
几乎在一夜之间，妤茜的照片在校园论坛的各个版面传了个遍，更有好事的男生下载保留底图后传到了校外的其他论坛，相关帖子的点击率和回复率都居高不下，妤茜成了学校茶余饭后讨论的对象。
当妤茜回到学校的时候，所有人看她的目光都变得犀利而嘲讽，女生更是对妤茜退避三舍。妤茜回寝室的时候，成为了众矢之的，“方妤茜，你真不要脸啊，发这样的照片到网上去，我们寝室的人都为你蒙羞！”“你是不是为了走红故意这样做的啊，但是你那些姿势也太妖艳了，我真没看出来啊！”
妤茜感觉到头脑嗡嗡作响，真想找一个洞躲起来。她冲出寝室，冲回饭店，死死地抱着慕禾，“慕禾，我真的受不了了，我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对我。”
慕禾看着网上那些刺眼的照片，突然捏紧了拳头，“放心，妤茜，还有我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