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林尽杉的父亲因涉嫌偷窃而被拘留,家中却因此换来了少有的宁静。林尽杉拉着我跑到派出所门口,但是终究因为恐慌而不敢入内。那是艳阳高照的七月天,蝉声聒噪,铺满墙壁的爬山虎露出生机勃勃的绿意。林尽杉站在路口踌躇,然后叫我一起离开。
起初我并不了解林尽杉到底要做什么,后来,我才知道,他总是跑到派出所的门口,站在那个熙熙攘攘的路口等待,他希望能够看到父亲从里面出来。他孤独地奔跑着,伫立着,然后折回,次日重复,对于内心的矛盾与困惑,他自己也无法言诉,他好像是在期待,期待着父亲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已经洗心革面,然后带着世界上最慈爱的微笑回来,但是,他又在担忧,他害怕父亲的脾气会更加暴戾。
城西的边隅有一个废弃的教堂,我跟着他在教堂里面双手合十,一起祈祷。我不知道林尽杉在心中念着什么,我只是默默地祷告,我希望他能够尽快远离苦难。
我们两个傻傻地站在那里,四周是陈旧的木桌和掉色的墙壁,正前方的耶稣也已经失去了色泽,这里早已经被人遗弃,我们都不知道虔诚的愿望能否实现,但是林尽杉表情严肃,他憧憬着他的未来。
傍晚回家,游戏的孩童还在欢笑,他们追逐着从我们身边跑过,林尽杉的侧脸映着绯红的夕阳,他走着走着,便倒了下去,面色苍白,额头不停地冒着汗水,痛苦地低吟着。
“尽杉,尽杉,你怎么了?”
我学着父母的样子用手去试探他额头的温度,才知原来他在发烧。他视线模糊,几乎要昏睡过去。我立刻将他背到背上,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奔跑,这时我才发现他原来那么轻。他说他要回家,他想回家,他爸爸可能回来了。
我们离居住的小区太远了,一路上甚至看不到一辆可以搭乘的车辆。我急得差点哭起来,但是我知道不能就这样放弃,我找了附近的小店铺,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或许现在回想起来,我是那么天真和愚笨,但是我真的担心,林尽杉就这样死在路上。
我第一次怕失去一个人。
母亲来得很及时,林尽杉很快被送到了医院急救,医生说如果再多烧一会儿,他就会患上肺炎。林尽杉的母亲步履匆匆地赶来,她不知道林尽杉发烧的事情,林尽杉不愿意浪费家中的钱而一直隐瞒着。
他的母亲坐在座椅上,她双手撑着脸,忽然她拉着我母亲的手说:“方老师,谢谢你,真的。”母亲微笑着说:“都是老邻居了,不要这么说,你家尽杉这么争气,我从小看着他长大,有什么事情,大家都担当着。”
我傻傻地望着病床上的林尽杉,他的姿态是如此安静。
醒来之后,林尽杉问了一句话,“爸爸回来了吗?”
林尽杉父亲回家的那天,天气闷热潮湿,乌云密布,雷雨将至。那个男人踢开了家门,然后坐在沙发上,调查证实林尽杉的父亲并未直接涉案。母亲看着瘫倒在沙发上的父亲,没有说太多的话,依旧是那几个字,“你回来啦?”
林尽杉跟在母亲身后,父亲闭着眼睛,什么话也没说。母亲让林尽杉先回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间的门。林尽杉的耳朵贴着房门,但是始终听不清楚外面到底说了什么。这一次,他没有听到外面有任何摔东西的声音,反而如同死一般宁静。林尽杉紧张起来。他悄悄打开门,露出一道微狭的缝隙,看见父亲的双手死死地掐住母亲的喉咙。
林尽杉立刻跑了出去,用力去拉父亲的手,但他的力气始终敌不过一名成年男子,于是他拿起旁边的凳子砸向父亲的后背。父亲终于因为疼痛而松开了手,他回头就掴了林尽杉一耳光,然后大骂起来:“你个狗崽子,打起老子来了!”
林尽杉已经呆住了,母亲难受地喘着气,满脸通红,她哭叫着:“打吧,你打死我们算了!”
父亲双手抱着脑袋,歇斯底里地大吼:“为什么!我在里面的这些日子,你们为什么都不来看我一眼,为什么!”林尽杉才终于知道父亲发怒的缘由。
母亲看着自己所嫁的男人第一次表现出对家庭温暖的渴望,她将他们抱在一起。
雷雨还是到来了。
收拾抽屉的时候,翻到林尽杉之前寄给我的一些信,那些用暗黄色信封装好的一页页信纸,似乎又把我带回到了往昔岁月,让记忆慢慢铺陈开来。林尽杉在信中除了提及一些琐事外,还提到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隐藏在字里行间。在那些青黄不接的年月里,林尽杉世界的另一端,站着一个任性而率直的女子,骨子里永远带着天真和倔强,总是面带微笑地在丛林中慢舞,在杉树下停留。
我的眼前浮现出她的轮廓,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艳丽多彩。在阔别多年的时光里,她的姿态与她的话语从来未曾从我的记忆中抽离。
她叫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