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扇木门,都是新的,都像洋槐花那样洁净,窗纸一声不响,像空白的信封。
——顾城《初夏》
进入十一月后,早晨的雾气就变得异常凝重。尚未亮透的天空,夹杂着路边没有熄灭的灯光,母亲已经第三次叫我起床了,她的语气里透着不耐烦,或许是她觉得我变懒了,在她眼中,我应该早起读她最在意的英语,把这个单元新学的单词都写一遍。可是我一想到要远离温暖的床,与寒冷的空气亲密接触就难以拿出毅力。
她又进来了,“程涵宇,你已经初二了,你以为你还是那个衣来伸手的小学生吗?你自己说说,闹钟都响了多少遍了!”
我缓缓睁开双眼,嘟囔着:“知道了,知道了,妈你烦不烦啊。”她双手插着腰,“你看看尽杉,上个周末我出去买菜,正巧碰见他,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和老师讨论题目。你说说,像你这样,一上午就比别人起步慢了半拍,每天这样就掉了一大截,时间就……”
她还没说完,我就坐起身来接下去,“就和海绵一样,要挤才会有。”
她看着我终于起来了,转身说了句:“知道就好。”
我快速穿好衣服,收拾好昨晚做的作业,对着镜子洗脸刷牙,这时我发现我的嘴唇上已经长出绒毛般的小胡须了。三两下吃完了桌上的早餐,一个鸡蛋、一杯牛奶、一个大馒头,日复一日,让我觉得恶心。我跨上背包,“妈,我先走了,不和你一起了。”她在厨房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我的话。
七点十分出门,林尽杉已经在路口等着我了。浓厚的雾气中透着微薄的光线,我还是远远就看见了他的身影。“这么早啊,这么冷的天怎么起得来?”
尽杉耸耸肩,“养成习惯就成了生物钟,而且我要帮我妈搬东西到店里去。”我点点头,“也是,走吧。”上了初中之后,我和林尽杉分在了一个班,但是并不是我们有缘,而是我要求母亲这么做的,母亲正是我们班的班主任。
早晨的路上,老爷爷老奶奶们都在广场附近锻炼身体,我和林尽杉一边骑车一边聊天,我说:“尽杉,我昨天学会的,放手骑,你会吗?”说着就放开了手。
林尽杉摇摇头,“涵宇,你小心点,这里车多。”
我摆摆手,“没事的,特好玩,你要不要试试?”
林尽杉苦笑着摇摇头。
我们的路线需要穿过广场,绕过菜市场和百货大厦。那些年,我们所居住的城市还没有发展起来,头顶是交错的天线,墙角总是潮湿的,沾染着青苔,清晨一大早便有商贩的叫卖声,清晨八点还会放广播。但是,我和林尽杉都很享受这样的世界,这个我们生活了十四年的小城。林尽杉的自行车是我上个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其实我早想他也能有一辆自行车,因为只要想着自己每天骑单车去学校,他却要和其他人一样坐公交车,便觉得有些孤单。后来拿着两百多块的零花钱为他买了车。林尽杉总是不太愿意接受我送的东西,因为他觉得会亏欠别人,但是生日礼物就不一样了,我对我妈说了这件事,她也没有怪我,她知道林尽杉自小家境不好,却努力刻苦,正是她喜欢的孩子。
上了初中之后,我便发觉生活不再像小学时那么轻松了,母亲会管着我的一切,有时候偷偷在后面看我上课的情况。我觉得自己像被安上监视器一样,极其不自在。林尽杉依旧是我们班班长,他学习更加刻苦,除了上下学以及吃饭时和我同一步调,其余时间都花在课本上。初一结束的时候,他拿了全国数学竞赛二等奖,那时候母亲差点用口水淹死我,因为我一无所得,勉强把成绩维持在年级十名之内。好在母亲从来没有对我失去信心,她想我能保持住这样的成绩,考个好高中也是没问题的。
林尽杉在猛烈地成长着,体育课上我总能感觉到他长高了,当我抱着篮球侧身的时候,会注意到他高高的身影,他在前方叫着,把球传给我。
是的,我们都在长大,有一次林尽杉早上红着脸和我说话,却总是欲言又止,后来我有些急了,他才告诉我他昨晚做了一个梦,早上起来内裤湿了。那时候我笑了一上午,结果下个星期五,我遇到了和他一样的事情。
班上的男同学讨论游戏、讨论女生、讨论篮球,他从来都不参与,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下课的时候,我和一群男生在走廊上朝隔壁班的女生吹口哨,林尽杉看见了总是皱着眉头,放学的时候他劝我说不应该那样。我知道他担心我变坏,担心我走歧路,担心我不将心思用在学习上,但是,我很想告诉他,我不是你,我不需要努力学习来改变命运。但是我终究没说,我知道我从小就是一个自大自私、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可对于林尽杉,我愿意放低自己犀利的姿态。
我和林尽杉就这样在晨曦微露的时候骑着单车狂奔到学校,又在暮色苍茫中离开,很多时候我以为我们的青春会这样一直持续下去。漫漫的长路中,当时的我不知道前途是否有磕磕碰碰,前方是歧路还是直道,是高山还是湖泊。
我以为人生与天上的浮云没有两样,只是一个由液化到汽化的过程,然而岁月告诉我,你最美的韶华不过是匆匆流年的一处剪影,蒙着模糊不清的光晕。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下午,我逃了最后一节政治课跑到后山上,那时母亲已下班回家,自然不会知道。虽然和林尽杉提前通风的时候被他再三阻挠,但是我依旧义无反顾地挎着背包冲了出去。
我叼着野草躺在地上,我喜欢这样静谧的时光,没有喧嚣,没有压迫,没有老师们的谆谆教诲,也没有大家一起齐读的朗朗书声。
大概是到了暮色将至的时刻,四周又腾起雾来。
这个时候,林尽杉从另一头走了过来,他拍了下我的肩膀,“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涵宇,你不应该这样,要是方老师知道了,多难过啊。”从上初中后,他开始改口唤我妈为方老师。
他太听我妈的话了,这让我很不爽,“林尽杉,你是不是我兄弟?”
林尽杉点点头,“当然,毋庸置疑。”
我笑了,“那好,我们不说这事儿了,我们今天在外面吃,我请你去吃拉面。”
林尽杉自然不懂我为什么有这么好的心情,我只是想为一个舒适的下午庆祝一下。林尽杉说:“怎么了?今天觉得你怪怪的。”
我拉着他往山下走,他突然停住了脚,“单车还停在那头,我去取。”
我点点头,“我的停学校里了,没骑出来。”
天已经快黑了,每当冬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我总能感觉到黑夜的提前来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尽杉还没有回来,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跑了过去,结果看见一群人围着林尽杉踢打。
“你们干什么?!”我一边跑一边喊。
只见林尽杉死死地抱着单车,“涵宇,他们要偷车!他们要偷车!”
那群人似乎是看见有人过来了,立刻作鸟兽散。林尽杉的衣服被踩得很脏,脸上还有淤青,嘴角有血丝,我扶他起来,“怎么回事啊?”
林尽杉咳嗽了一下,“刚才我过来,他们正准备偷车,我抓住其中一个说要带他们去警察局,然后那群人就开始打我。”
我说:“那你就跑嘛,自行车重要还是人重要啊!”
林尽杉摇头,“自行车重要,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我的第一辆车,怎么能随便被别人偷走呢?”
林尽杉直视着我的眼,“涵宇,不好意思,自行车被弄得很脏了。”
虽然只是简单的几句话,我竟然无语凝噎,我不知道林尽杉将我送的东西看得这么重要,“车是你的啊,你不用在意我的看法,从我把它交到你手上的那一刻开始,就全权交给你做主了。”
林尽杉用手抹了抹嘴角的血丝,然后拍了拍身上的灰,没有作半刻停留,他说:“涵宇,你坐后座,我载你去拉面馆,天要黑了,我们还要回家做作业呢。”
他奋力地蹬踏着单车,偶尔咳嗽几声,望着他的脊背,我不由得反复回想刚才林尽杉的话。“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我的第一辆车……”不禁眼眶湿润。
夜空落下帷幕。
周末的时候,林尽杉约我一起去图书馆,他要去还上周借的《三国演义》。周末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到这里来,林尽杉尤为突出,他喜欢看中国名著,先是借了本《西游记》,后来是《孽海花》,听他说他本来想看《红楼梦》的,但是看了几章发现看不懂,又不愿囫囵吞枣,就拿回去还掉了。
或许是林尽杉母亲身怀六甲时候的影响,林尽杉对于书本总表现出一种饥渴的状态,他没有多余的钱买书,于是就每周跑一次图书馆,但我一点也不喜欢,我不爱看书,我永远体会不了“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
我在门口等他,他很快就从里面出来,然后我们骑车离开。
图书馆成了我和林尽杉周末必去的一个地方,有时候,林尽杉拉着我在众多的书架之间徘徊,我遇到熟悉的女生一边做鬼脸一边大笑,所有人都对我侧目而视,我却不以为然。林尽杉轻轻皱下眉头,然后向我挥挥手以示警告。有时候,他会向我推荐几部不错的书,但是我嬉笑而过,从不在意。
天气晴朗的下午,林尽杉坐在图书馆的一角看书,我坐在他对面玩游戏机,这样的时光何其美好,仿佛一幅自然的画卷,笔触曼妙,让人欣喜。林尽杉享受着这样平静而恬淡的时光,仿佛乘坐一朵轻悠的浮云,畅游于文字的海洋,他看书的表情好像遇见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