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野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了,随后问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是回台湾?”俞野白本想如果吉田说想留在香港,他倒是可以给他安排好。可吉田还是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俞野白也没再说什么,让他等等,随后打电话让人送来一笔钱给吉田,让他回家后做些生意。吉田还是不怎么说话,只是双手紧握着那摞钱,给俞野白深深鞠了个躬。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从北边逃过来的人不断加剧着香港的社会矛盾,虽然俞野白的房子卖得很好,手下的弟兄人数也越来越多,但他的内心却越来越忐忑。他每天关注着北边的形势,听着解放军一步步向南逼近,内心既期待又恐慌。他也是穷苦人出身,骨子里向往那种人人平等、户户有田的美好生活,他知道只有共产党才能给民众带来这样的希望。但同时他又无法像林慧那样舍弃自己的一切投身于这场解救大众的运动中,他舍不得自己眼下这种有弟兄护着、有员工敬着、有女人围着的舒服日子,担心哪天解放军真的收了香港,自己的一切也将随即化为灰烬了。
这天晚上,莫兰吃过晚饭没有急着回自己的房子。她让小莲陪着秦思阳去院子里玩一会儿,对着众人说,明天想回广州。俞野白知道她这是放心不下秦定邦,其实自己也想过要去再劝劝他,可最近手上的事情太多,一时没顾上,于是说道:“要不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吧。”莫兰抬头看了看他,点点头没说什么。
第二天,两人便坐船回了广州。广州这座已经开埠百年的城市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繁华和热闹,街上到处是载满了残兵败将横冲直撞的军车和慌乱的人们,商家也被那些残兵败将抢的差不多了,路边坐满了衣衫褴褛的乞丐。俞野白和莫兰看着这一切,心里不禁一阵酸楚,战争总有胜负,而百姓却总是最遭殃的,但愿战争早点结束,从此百姓真的能过上人人平等、户户有田的日子。
俞野白和莫兰到了家,看见秦定邦和小冯正蹲在地上往一个火盆里扔着文件,猛地抬头看见他们二人进来,先是一愣,随即便站起身大喊道:“谁让你们回来的?我不是说过不要回来吗?二龙呢?怎么没带着他?你们知不知道这里多危险?门口有多少中共的暗探?”
俞野白不禁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蓬乱的头发似乎有很久没理过了,下巴上满是胡子,双眼通红像个突然看见了仇人的疯子一样,随时就要扑上来,哪里还是当初那个斯文潇洒的秦定邦?
莫兰的嘴角微微动了动,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站在那委屈地流着泪看着他。
俞野白向前跨了一步说道:“大哥,二龙要留下接送思阳上学放学,所以没让他来。广州守不住了,那些人都跑到台湾去了,你也赶紧跟我们走吧,总比留在这儿强。”
听了这话,秦定邦的脸色这才稍稍好了些,随后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说道:“不,我哪也不去,就留在这里。你们知道吗?毛局长已经委任我为少将站长了。听明白了吗?我现在终于是将军了。”
俞野白一听,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一个耳光让他清醒过来。“大哥,都这样子了,给你个司令又有什么用?你以为靠你自己还能改变的了结局吗?”
“当然不是我自己。”秦定邦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俞野白,突然神秘地说道:“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在这边留下了很多人,先蛰伏起来,随时等着委员长反攻大陆。你们就在香港等着我们的胜利吧。”
俞野白心里一阵发紧,他觉得现在的秦定邦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秦定邦了,他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想法里,为了得到少将的军衔、实现光宗耀祖的夙愿失去了理性的判断,就算自己和莫兰再怎么苦劝他恐怕也无济于事。于是,便不再说话,蹲在一边和小冯一起帮着烧文件,想给他们夫妻一点儿单独说话的时间。
秦定邦似乎情绪稍稍冷静了一些,慢慢走到莫兰跟前,伸出双臂紧紧抱着她。俞野白看到这一幕,倒没感觉到有什么不适,反而为他们感到一丝伤感,不知道这一别还能不能再见。
秦定邦坚持不让他们久留,逼着他们赶紧离开。临走时,秦定邦使劲搂着俞野白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兄弟,上次二龙回来都跟我说了,你对你嫂子和侄子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感激的话我也不说了。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最能理解我的,包括这一次我的决定你也应该能够理解。你不是喜欢赌吗?我一直羡慕你的超脱,这次哥哥我也学你赌上一把。如果赌赢了,哥哥的一切都是你的。要是输了,替哥哥照顾好他们娘俩,哥哥下辈子也会报恩的。”
俞野白是个很容易动情的人,被他这么一说,眼圈禁不住红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不禁想起当初跟他一起打鬼子、一起喝酒、一起谈论时局时候的情景,眼下却要看着他一步步朝着自己挖的坑里走又无力挽救,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奈啊!他只能使劲点了点头,让他放心。随后,便带着莫兰快速地离开了。
走出秦公馆,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只听几个报童一边挥动着手里的报纸,一边在用稚嫩的声音大喊着:“北京成立中央政府了!北京成立中央政府了!是人民政府!”
喊声随即引来一阵骚动,人们纷纷跑上前抢购,想亲眼一睹这个有可能改变所有人命运的事件。
俞野白没有跟着去凑热闹,他知道,报上的所谓新闻其实早已经算不上是新闻了,包括他在内的几乎所有中国人早就预见到了会有这一天。他眼下最关心的是解放军攻下了广州之后会怎么办。
回到香港后不久,俞野白就从报上看到了广州被解放军接管的消息。莫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吃不喝也不哭,就那么默默地坐着发呆。几个人怕她想不开,轮流守着她。轮到俞野白守着的时候,俞野白突然看到了她手腕上还带着当初自己送给她的那个手镯,心里不禁一热说道:“兰兰,还记得当初咱俩在俞家庄一起打鬼子的时候吗?那时候你多坚强啊,连我这个男人都自愧不如。其实好几次我都想跑了,可看到你那么信任我,又那么勇敢,我就想,我说什么也不能辜负了这个女人的信任。所以我才坚持下来的。你也知道我这个不会劝人、安慰人,而且你也不是个一般的女人,你有想法、有脑子,不需要别人解劝,我相信你自己能打开自己的心结。咱们这个国家从满清开始断断续续打了几十年的仗了,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的命运被改变了?可到头来又能怎么样?谁还会记得?俞家庄的乡亲们被鬼子杀的那天,我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必须自己强大起来,谁也别依靠。所以我俞野白就下决心一定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为了自己,也为了相信我的人。”说到这儿,他看了莫兰一眼,见她似乎是在若有所思,便接着说道:“临走时,大哥他跟我说,无论如何他要赌这一把。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没有多大的胜算,说不定现在他就已经......但是,我们还得为活着的人想想啊,别再让思阳真的成了个没人疼的孩子。”
俞野白听了听,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说,突然看见莫兰一下子扑在枕头上失声痛哭起来。俞野白听老人们讲过,人在伤心难过的时候,哭出来才好,于是也没再去安慰她,只是坐在那任由她哭个痛快。
过了一会儿,杏儿和楚岚也都来了,看见莫兰正趴在那儿哭呢,纷纷给俞野白立了个大拇指,好奇他是怎么劝好的。俞野白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心想自己也没说什么呀,或许是哪句话无意中帮她自己打开了心结吧。
和所有香港人一样,俞野白在提心吊胆中又挨了三个多月,终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英国政府承认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地位。随后不久,北京也表示继续维持香港现状。于是乎,几十万人几乎是一夜之间跨海过江地跑到了这边,香港一下子成了北边有钱人的第一选择,俞野白的房子也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热的东西,很多人甚至要半夜起来排队,只求先能买到一个楼花。
为了加强对人员的管控,港府决定实行身份证制度。那个小警察吕乐主动地跑来帮着俞野白和家人、手下们办理证件,忙前忙后的,让俞野白的内心一阵感动,心想,应该找机会向麦肯陶推荐一下他。
不久,朝鲜战争爆发。中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新闻很快传到了香港。俞野白拿着报纸,眼睛紧盯着报道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老金要没事儿干挑逗李承晚、为什么美国佬儿离着远在北美也非得掺和亚洲的事、为什么本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中国还要出兵,难道战争真的是人类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吗?他不是战略家,更不是政治家,他只知道打仗就得死人,对旁观者来说,每个死去的人只是一个冰冷饿数字而已,但对于当事者来说意味着一个生命的终结、一个家庭的残缺。他能做的只有时时关注战局,另外借助北边大量需要战略物资的时候利用自己的优势为大陆提供货物,同时自己赚个盆满钵满。饶是如此,他依然希望战争能尽早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