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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鹤归 分 溯潮镇

第一部分溯潮镇

第二部分沉海城

第三部分巨藻林

第四部分鹤之家

第五部分青江

尾声

第一部分溯潮镇

第一章

八月十五,从水底回来刚满月,零璃床头的灯灭了。用尽办法也没能重燃后,他想银鹤或许真的死了。是夜拜了几回,哭了几回,想着这可怜的短命姑娘的种种,一时又记起许多水底故事。这灯正是银鹤所赠,她是水底南方边城里的掌灯人,他是在去年中元,高中毕业回乡探亲认识她的。

零璃的故乡在一处江城,上游有个横跨两县的大湖,湖水四季长青,湖上小岛星罗棋布,蔚为壮观。半个多世纪前上游修水库,建起大坝将江水拦腰斩断,淹没群山才成此奇景,闻名全国。因此那些岛也并不是岛,而是一个个山头。几乎每个在江城歇脚的外乡人,都是慕名而来的游客,故乡也借此逐步发展起来。但和零璃那次历险有关的,则是另一个鲜为游人所知的,湖底的秘密。

湖下沉睡着两座千年古城,一座叫石城,一座叫鹤城。半世纪前,城中居民不得不永别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拜别还未毁尽的宗庙,祠堂和先祖的坟地,抛下带不走的大件儿花梨木雕花家具,移民到下游各个城镇,或投奔远亲去。如今即便接纳过大批移民的江城,也少有人再提当年江岸那副千里流民图,因此零璃并不是从长辈口中了解的这段历史。但他父辈中有出生在鹤城的,夸那儿的千层糕很有味道,七月十五仍会依旧俗做一碟给他家送来。后来零璃回想,从某种意义上他其实吃了来自水底古城的食物,无怪乎要掉到那儿去了。

按“祖籍”的标准定义,江城并非零璃的故乡,他父亲来自内陆某个落后的山村。但同许多朋友一样,他在外婆家度过童年,对那个遥远的山村知之甚少,因此这样的认同偏差是情有可原的。不过除此而外,他一直并不很清楚母亲那族的历史,而母亲对家族的认知甚至不会比他更多。直至今夏听闻政府要翻修早被充公又荒废的祖宅(姑且这么称呼),作为景点开放一事。

现在,七月十五日的傍晚,他正在万峰湖最后一班返航的游船甲板边缘,倚栏拼凑记忆中的家族史,如“某某郡望”,“某某堂”之类,思索着明天参观时或许该去问问几个叔父(这个工程为他宗亲所承包)。

晚霞还没出来,浅金色的阳光照的湖面闪闪发亮,直视也不刺眼。他双手反撑在二层露台的栏杆上,享受关节舒展的快感,忽然低头看见脚下色调单一的湖水,隐约的恐惧让他回忆起童年时第一次来到湖边——那是一个深夜,他坐着叔父的柴油机小渔船,开往湖中央下网。小岛的轮廓一个接一个,黑黢黢的影子连成一片,传出林中黄麂的嘶鸣。叔父把渔灯一灭,什么都静了,对着黑山黑水他头一次感受到自然的威严,这对城市孩子是弥足珍贵,甚至要点灵性才能体悟的。正在零璃试图重温时,一股从水面涌出的力量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胳膊,把他整个从船头拽下去。顷刻间天地倒转,阳光刷过头发,水又将他裹起,送往湖心深处。

湖水裹着零璃,直到他踩到泥沙与废料淤积的湖底,这儿又湿又冷,呼吸的感觉却与地面无异。适应黑暗后,断墙残瓦逐渐显出轮廓,他不自觉沿城墙旧址往老城门直行,沿途大部分建筑已经半陷,鱼群在墙角游来游去。好在长街口牌楼仍立着,街道埋在沙石下,放眼望去,一片青蓝中竟朦朦胧透出一点红光,像罩子里的火焰,稍稍游近又亮起一点。

他猛一抬头,长街两侧光点接连亮起,一路曲折延伸向未知的高地。四周蓦地明亮,街道平整如新,每隔几米嵌着鸟兽纹样的砖雕,街边商铺挂着黄底红边的旗,在不知是风是水的一片青碧中飘荡。

四周景物骤变的同时,他发觉自己变了模样,裹一件乌黑毡斗篷,头发竟卷曲着长到胸口。后头仍是一片幽暗,他只得沿街向前,发不出声半点声音。有些人遭遇忽如其来的恐惧会失去自主行动的能力,往往这时他们的神经也最脆弱,好比惊弓之鸟。譬如此时,头顶乍响一声凄厉的鸟鸣,零璃便吓得一颤,没命的沿街狂奔起来,好像有股水流在推着他前行,最终停在燃着两盏巨大灯笼的朱红大门前,又一阵眩晕,来不及敲门就倒在石阶上。

离人间很远的地方,有两个上下相通的世界,由一片大海相隔。上面那个世界的天空,每年七月半与人间相连,人们化身飞鸟,籍此往返人间。银鹤生活在海下的世界,大海是他们的天空,云朵是海水翻起的白浪,日月皆是上界投在海上的倒影。在水底北境,有一座被巨藻包围的红塔,是来往两界的唯一通道。银鹤生在北境,长在南疆,母亲是上头鹤族的姑娘,在巨藻林里生的她。父亲把她带出林子,留下灯和信,回去找母亲,一去渺无音讯。如果你是一只水底的黑雁,那么每年深秋南迁时,必定会看见一座城,坐落在南方最偏远的山谷中。没人知道是先有边界还是先有边城,但地图上它总是不约而同的被画在最南方的角落。顶上那片作为天空的大海,海浪至此像冲到沙滩上似的突然回流,因此名为“溯潮镇”,取“百潮回溯”之意。由此北上,最近的城镇也要翻越成片的深林与终年积雪的山谷,因此长期与外界隔绝。进步与文明的脚步跋涉至此,总是姗姗来迟数年。城门口种着棵参天古树,据传是建城者手植,名为返魂树;孤魂野鬼游荡至此,见了便掉头,绝不出边界外去。古树连着条长街,成为小城的主干道,尽头有座大院是小城的制高点,住着本镇族长。除了负责守卫边界与城镇外,这称谓可以说名存实亡;但他的职责不仅在此,还负责教两个孩子控制手中的灯盏,利用符咒施展各类法术,以便将来继承他毕生大业。

银鹤跟奶奶在溯潮镇相依为命,承父业掌灯,已过去十八个年头,除了临近的北户城,未出过南疆半步。掌灯原是项崇高的职业,得道之人甚至能与神明沟通,是祭司最得力的助手。随着神明日渐被民众抛弃,他们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在神明时代终结时甚至被视作走狗和愚昧的代表,没收灯盏,销毁符咒,自沉海城始,波及南疆北境。直至新城主——一位暗中熟识掌灯之道,且颇有见地的青年上台,才制止了灾难。此后百年间,掌灯人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变为一种颇带传奇色彩,大多游走在社会边缘的职业了。

银鹤倚着窗,从漆黑的屋里朝外张望,一年中最动荡的夜晚已经过去,城外山头上泛起蓝光,鸟鸣依稀可闻。这是她独自守夜的第三个年头,每年七月十五,她守城,归雀巡边,这天人间和水底的隔断最弱,飞禽走兽躁动不安,边界尤甚,为此她们走山串林,安抚各路牛鬼蛇神,是一年最要紧的日子。这天后到入秋前约有半月空闲,归雀求过她好几回去沉海城,她却以为到了就回没意思,又赶不上看浮灯,不如就近往北户做些采办。

“族长说南疆就剩咱们了,不守边,边界要出乱子的。”

“爷爷骗你呢,他怕我们也逃,我听客商讲,沉海城里那些掌灯的,都只在城里巡逻,也没见八桂之森出什么事……”

“做生意的懂什么。”

“你不信,过了七月半咱们上沉海城去,南疆都没出过,还不被那些外头做工回来的笑话。”

“谁敢?没我们带路,他们连雪谷都出不去。”

她的语调同族长如出一辙,这个六十岁的老头向来高看他的职业一眼,尤其对那些同他一样敬业且守训者,并对掌灯怀有一份隐秘的崇高,支撑他在这座边城里耗尽青春与壮年,且免不了让徒弟也沾染些习气。归雀不以为然,银鹤却把它视作职业品质的一部分,并奉为不可缺的精神力量。这预示她们会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路,而此时白枝带来的讯息正是分岔的开端。

白枝由银鹤父亲驯养,是一只能化身飞鸟的白鼠,同人手掌般大,机敏,温顺,忠诚的服侍着前主人的遗孤。它雪白的双翅划过黎明深蓝的天空,替年轻的掌灯人送去族长的急诏,并在将近时发出刺耳的尖叫。

“吵什么,奶奶还睡着哩!”

银鹤一把将它抓来,看过简讯跃下窗台,轻盈的不闹出半点动静。她挥手示意鸟儿走开,白鸟委屈的低鸣一声,展翅向族长大院先行一步。她绕过床沿,拽下门后短斗篷披上,提上灯,蹑手蹑脚的穿过走廊下楼,小步快走过黎明前空旷的长街。凉风吹着头顶海潮乱涌,月亮不知藏到哪朵浪花后,四方上下,只有疏星数点和她手中灯盏亮着光。

半开的雕花窗上白鸟停了不多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鸟儿闻声掠过零璃头顶迎下去。楼梯咚咚地响,隔着纱屏灯一亮,晃过一个人影,鸟儿落在她肩上。那人停步整整衣裳,将半边头发别到耳后,提着灯从屏角走出来。灯蒙着月黄的罩子,上头绣一对展翅的银色仙鹤,底下坠一节草色流苏,结着百福结。她同零璃年纪相仿,黑发碧眼,五官清秀,身形修长,只皮肤因自幼奔波显出与年龄不符的粗砾,好在凭青春女神的保佑,不至面目全非,且给少女的稚气添了些野性,证明她确是久居山野之人,而其持灯时又别有一种神气,叫观者都为之心绪激昂。她穿一件淡青玉连身工字褶裙,摆上绣了一对鹤和几丛青苇,用莲花回文绣的织带锁着边,腰链上挂一个青布小囊,旁拴着系灯的搭扣,颇似苗疆的打扮。

“坐下说,您有什么事呢?”,白鸟飞到她手心变成一团绒球,她绕过起身呆立的零璃,边打量边在对面坐下,这人同她一般高且瘦长,肩搭一件长及膝盖的乌毡斗篷,内着一件样式古怪的条纹上衣与长裤,一头她从未见过的,金黄色长发微卷着散乱的垂过前胸。他脸色苍白,表情呆滞,嘴唇发紫,深红的双眼茫然无助的望向她,有种大难临头的不知所措,“您是外乡人吧,从哪儿来?”

“人间。”

“什么?”

她手心白球一动,露出一双贼亮的鼠眼。

“放礼貌些,银鹤,你还没自我介绍呢。”,族长提醒。

“我是溯潮镇的掌灯人,至于名字——”,她深吸一口气,大不乐意的样子,“您已经知道了。”

“我叫零璃,昨天傍晚从船上掉到这儿来的……希望你们有办法送我回去。”

银鹤低头沉默了好一阵,似乎在考量他话语的真实性。

“你得把他送回去,人类会削弱边界,把我们拉近人间。”,族长示意他们安静,“我老了,归雀得守边,能过通星塔的只有你。带他去建木塔,明年七月半日出前必须把他送走,否则他就再也回不去了——不过,要你实在不愿,我找上头人来接也行。”

她怔怔望了族长片刻,道:“我一个人?”

“在上面我会叫爪玉接应你的。你带他去北户,坐龙船到沉海城,过了八桂之森和五湖,巨藻林就不远了。到了上头,拿我的信去青江找爪玉,顺利的话,明年春天就能到。”

年轻时族长曾替一位来水底游历的上界居民做向导,建立起不寻常的友谊,并奇迹般的延续至今。那位猛禽化身的伙伴留下一只半臂高的铜炉作为通讯工具,让族长将信件焚烧传至上界。他现在和他的孙辈,一对年纪同银鹤相仿的兄妹在青江畔同住,为年长的孩子往人间寻亲做着最后准备。

“你怎么过来的?”

银鹤听他重复一遍自己的离奇遭遇,在茶几的瓶瓶罐罐间翻找着,时不时点头表示仍在聆听。她从一个裂了口的小玻璃罐里倒出一颗梅花蕾,扔进刚注满开水的瓷碗,花儿旋转着徐徐绽开,须臾化成一缕粉烟融进杯中。

“喝吧,把身上味儿去了。”,她双手捧上,“让人知道您从人间来,要打您主意呢。”

“谁?”

“外头什么人都有,我也没出过远门,您要自作主张,可是连我一起害了。您先住一天,等我把符备齐,明早再走。”

她一等零璃喝完,便叫他抱了新被褥去住处。星河褪去,群山在亮了大半的天空下显出苍青色,鸟鸣不绝于耳。族长院落大而空旷,中心嵌着一弯半月形的水池,架了一座式样古朴的石桥,过桥临水有三座紧挨的小院,他们在最破旧的第三扇门前停下,红漆剥落大半,门联褪的蒙了白。里头是一栋二层小楼,院子空空荡荡,石阶荒草丛生,苍苔遍地,只园角一株大梨树,疏疏结着几颗青果。

“这儿荒了多久?”

“这间院?快三年了,原先也是掌灯人的屋,他同我跟归雀一起学掌灯,三年前熬不住,说要去沉海城里行医,就瞒着族长跑了,亏得族长养他七八年,真个不识好歹的白眼狼!唉……镇上年轻的都急着走,这是南疆最后一座城,龙船只开到前头的北户,过去都得走上好几天,还要过雪谷,实在太偏了,能走谁愿意待呢?你是造了什么孽掉到这儿来,好在碰上我,算是万幸了。”

“你怎么不走?”

“边界没了掌灯人,要出乱子的。”

“掌灯人是做什么的?”

“我们?我们过去就是祭司手下的杂役,现在没了祭司,什么活儿都得干——兽医,巫师,也当向导和保镖。总之,是要平衡人和自然,照族长的话说……侠士、隐士,你怎么想都行。”

陈旧潮湿的气味从砖木渗出,每走一步,地面就咯吱响一声。二层只有一扇双开门,上半部分有枝叶纹的雕花装饰,按着青铜凤头铺首。银鹤费了好大劲才把门拉开。屋内左厢放了几排书柜,右厢是卧房,对门放木案一张,摊着些发黄的符纸和枯草,左右竖青铜神树灯一对。她开了窗,从囊中抽出一张灰白色符纸掷入灯中,灯焰眨眼吞了符,唤来狂风从窗口涌入,将家具和屋角的积灰卷出门外。零璃慌忙躲到银鹤身后,听门窗摇的噼啪作响,闭眼屏着呼吸,再睁眼她已经铺好褥子,点起熬药的火炉。

“我去备符,你先睡一觉,别动其他东西。别怕,我一定送你回去。”,她添上药茶,指着屋内器物嘱咐一番,匆匆掩门而去。零璃痴痴坐在床头,似乎不敢确定一段全新的命运已经降临,他死了吗?这仅仅是梦境,还是场关乎性命的肉身冒险?料想家中此时定以为他已身丧鱼腹,及银鹤所言加害云云,更觉前途未卜,惶惶中落下泪来,一时忧惧交心,思虑不及,蜷着身子不觉昏昏睡去。傍晚银鹤的敲门声把他吵醒,见她端了一碟梅花糕和糖果,拉他坐在床沿,指着话梅丹样子的小糖道:

“吃了这个能饿的慢些,上头的发明,只对非水底人有用,你试试。”

“人类也行?副作用……”

“总归先试试,它只会让人听不见水底的某些声音——嗳呀,和你没关系。”

糖酸的疼牙,他忙咬了几口甜糕,喝光桌上凉透的药茶,银鹤抓起一块走出门,招呼他上城楼去。零璃重新踏上长街,再看那景致较昨夜来时全变了样,几家铺子斜遮着门板,顶上冒着烟,老人坐在小凳上看着嬉戏的孩童,不时传来尖锐的叫喊。零璃合上兜帽遮住长发紧随银鹤身后,窥探再三,并不曾发现有人注意自己。远远地他就被城门口那棵参天古木吸引住,之前他从未见过这样大的花树,春情勃发,好像一团浅粉色浓云罩在长街口的广场上,在夕照里熠熠生辉。

人类坐在城墙头俯瞰薄暮笼罩陌生边城,突兀的扎在山谷里,古旧的青黑色的石墙把山脚之间的缝隙相连,剩下的部分由稻田作为过渡。长街从城门口的古树开始,一路延伸至尽头的族长庭院。剩下的民居商铺,划出错综复杂的小巷,近处的田垄上依稀可见三三两两的人影,赶着牛,拖着锄犁,收了工朝城内走去。

他的身后群山连绵,一眼望不到边,不知多久才能走完。

“漂亮吧?”,银鹤倚着墙俯瞰小城,“这是边界上最后一座城,我和归雀在这儿长大,客来客往,都是我们当向导。每年都得送几个刚成年的壮劳力去前头的北户,路熟的很——到那儿乘龙船,两三天就能到沉海城——这水底就走了一半了。”

“那些是什么?”,他指着对面后山上凹凸不平土丘问。

“坟头。”,她瞟了一眼,“后山是墓地,城里人都埋在那儿。”

一个个隆起的青绿色土丘连绵着几乎占满整面山坡,将树木与稻田远远挤开,仅有一条沟渠作为隔断。用不了多久这片山丘就会饱和,土堆将一路蔓延,直至吞没整座古城。

“为什么云的形状这么奇怪?“

“云是浪花——我们头顶是海,海面的天空上就是上界,那儿人人都能化成鸟,七月半和人间天空相连的时候,他们就从塔顶飞往对岸。通常他们会保持鸟型,因为一旦变成人,就会忘记这个世界,再回不来了。我娘是上头的人,是只蓑羽鹤,下巨藻林生的我,最后同爹都死在那儿。我七岁开始学掌灯,要不是你,还不知哪年才出得了南疆。咱们得横穿水底,到北界我出生的巨藻林,从通星塔先到上头去。通星塔只有上界血缘的人才能过,不过你是人类,大约不受水底规矩管,水底有些法术只对水底人有用。”

“回去后怎样?会落到什么地方?”

“人间的事我怎么晓得,你别乱想,心思太多,建木塔也是不收的。只是出了雪谷,千万听我的,别乱跑,别和人搭话,我一时不在,你就瞧白枝的眼色,它聪明的很哩。”

银鹤不讲话了,靠在城墙一侧,柔情的凝视她即将远离的故乡。零璃远望夕照里连绵的远山,透出早来的秋色,让他恍如身处某个童话世界,未知的,存在于想象中的国度里,一场奇幻的冒险正随黄昏铺展开。刹那间水底于他真实起来,他的金发,掌灯人,上界,已经成为他命运的一部分,银鹤的灯盏和承诺开始有了分量,明年七月半,他必须回家。

零璃跟银鹤回大院草草吃过晚饭,便被拉到族长屋里去听他讲水底的运行,灯和符咒的力量,以及途中可能的意外。银鹤伏案备符,不时补上几句,藉此打消心头不安。末了老人从柜中拿出一面蒙尘的八角铜镜,用袖子拭了拭,唤他们上前。

“这趟不比往日,是要出远门,得把影子印在里面,倘若死在半路,镜子就会裂开,好让族长知道。”,她见零璃听得死字一愣,忙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水底山林说大也大,不过那些东西,倒是镇上城里才该小心呢。”

她贴了符在镜上,趁它融进玻璃时拉着零璃上前一照,蒙了罩子交还族长。老人不免再嘱咐银鹤几番,她又忙着将奶奶搬到大院里住,便叫零璃早早回屋歇息。天空半蓝半黑,边缘仍留着一带浓厚的晚霞,零璃点上灯,见橱门上缕空雕着凤鸟缠枝、马踏云浪等兽纹在灯下似腾似跃,里头旧书垒的整整齐齐,不觉忘了告诫,绕着两排书架探发起来。

藏书以医书为主,小半架放着符咒图解和博物志,文艺类一概未见。想这约是那位叛逃去当医师的旧宅了,他正疑虑,忽瞥见书间夹着一叠依稀绘着人形的图画,便抬上头一叠书去取。那书纹丝不动,他急了去扯,纸不断也不掉,一松手,连着几本书齐齐落在地上。零璃收拾不及,忙去灯下看那些画:头张是个长发委地的女人驭着一条黑龙,后几张皆是山水及高台一类的遗址。画不甚工,又不知何人何景,零璃顿觉了无生趣,拾了书夹起画放回架上。书堆叠着撑满架子,黏上似的分不开,他好容易摸到一道小缝往里塞,柜子陡然一斜打翻油灯,擦过背砸在地上。

火以魔法般的速度蔓开,眨眼裹住整座书架,烧裂地板与木墙。零璃顾不得背痛往下跑,刚到院中就见银鹤推门而入,从腰间青囊中摸出两张黑符引燃,挥手从井中唤出一条数层楼高的水龙扑向火海。院中狂风大作,黄叶漫天,屋顶被嘶嘶作响的白烟罩着,银鹤举灯看火光渐弱直至彻底平静,转头道:“这屋里埋了符,得亏你逃的早,不然都不知怎么向族长交代。伤着没有?”

“我不是有意……”,他讷讷的把还攥在手里汗湿的画纸递上,银鹤接过只匆匆扫了几眼,便利落的撕了往空中一抛,道:“住这儿的人连家都不要,还要画作甚?这是他埋的符,但凡屋里走水,整栋楼都得着,你有这本事,也不用我送了。”

零璃听她言语似有怨怼之意,对着小楼焦黑的梁柱更是慌神,一步也挪不动。此时院门又一声响,族长闻声赶来,银鹤见了忙迎上抢白道:“他屋里埋了符,东西是烧了,好在人没事——这里头我都看过,只是些医书——”

族长绕屋转了半圈细细排查,方带他去别院沐浴更衣,银鹤送他两副膏药贴了,一并送了他水底人的衣裳,领他上楼往房里去。房间不算大,他推开窗,月光几乎能照亮整间屋子。左手边是梳妆台,却不见脂粉瓶罐,摞着几叠彩纸,墙上嵌着老旧但仍清晰的镜子;右侧是床,床帘和一边柜子上放的瓷瓶都是鹤的纹样。中间一张大方桌上摆满了半成的符咒和药草,羽毛,矿石一类素材,比起卧房更像间工作室。她让出床,自己撑上桌沿坐道:“今晚你就在这儿,咱们明天一早走——你也别不自在,我跟归雀送人,不论男女都住一屋,只因掌灯人夜里睡得少,二来也没人奈何的了我们,何况你一个人类,更要常看着。”

零璃哪敢自专,忙点头称是,依她所言缩到床脚去。透过低垂的厚布帘隐隐摇晃着灯盏的火焰,在帘上映出一团黑影,心遂稍安。次日仍是银鹤叫醒他,催他洗漱用早膳。见她稍稍变了打扮,左鬓编了一股细细的麻花辫,头绳外用符纸裹着,披一件刚盖过手肘的竹青色短斗篷,腰链上多出好几个小袋和一串坠着绿松石的鹤纹玉坠。他自己则换上昨夜银鹤送的衣裳,一件斜襟窄袖的白衬衣和麻制阔腿裤,披了斗篷,真有些水底边城人的模样。太阳将将照上屋檐时他们来到城门口,族长和银鹤奶奶已等在返魂树下,清晨树还未醒似的,同花儿一道睡在浅浅的薄雾里。

“这个别在斗篷里边,能辟邪。”,银鹤折下一小段拂过她肩头的花枝递给他,“返魂花摘了也不会谢,鬼闻见就掉头,才种在边界上,够你用的了。”

零璃谢过仔细压在斗篷内袋里,跟她拜过二老,识趣地退到一边让她道别。银鹤握着奶奶双手听她叮嘱,最终因零璃看着忍住泪,只拥抱她便挥手作别。零璃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快步跟上她走了。银鹤迈出城门,侧身最后看一眼生活了十八年的古城,深吸一口气,抽出腰间灯盏头也不回的领他走上去渡口的石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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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年后,地球不再属于人类,龟缩在星城的人类守望相助,延续文明;另一个时空里,大国林立,魔法昌盛,万术兴盛,极北之地却有虚空裂口横贯千里。我只是个学生,为什么要承受这些?天基降临,虚空入侵,谁又能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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