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说,“德不孤,必有邻。”
坐下一少年懵懂道,“如何有德?”
先生捋捋胡须,笑而不语。
——《毋宁无争》
小村名苦村。
虽名为苦,倒也齐全。富庶的大户人家也有不少。
多数人家都急着把孩子早早送进那唯一的寒庐去启蒙,读写书,识些字,期望以后孩子能够出人头地。
姑且唤作是书塾吧,此间书塾经年累月,总共经历了五位先生,皆是外来的落魄秀才,不愿再入世俗,才来此教书育人罢了。
如今的先生姓方,是个古板的中年人,时常背着手,给学生讲一些之乎者也的句子,唠叨着自己的学生一定要是君子。
什么是君子呢?方先生没讲,只一复一日地重复着那本蓝皮书上的句子,摇晃着脑袋。
座下,摆放着几个蒲团,歪歪扭扭放着几张桌子,半个人高,有些破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个学生规规矩矩地端坐在上面,跟着先生吟诵今日的句子,“德不孤,必有邻。”
比较出众的是一位身穿蓝色锦衣的少女,梳着俏皮的发型,模样格外可爱,一双月牙似的眼睛弯弯的,读书时露出的小虎牙可爱的紧,乃是村里一家富户的女儿,年方十一岁,祖辈是从外面来的,家底算是数一数二的殷实,所以穿的也精致,名字也好听,唤作苏宝儿。
紧邻着苏宝儿坐着的,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穿着一身虎皮袄,叫做王铁,有着一股憨气,比另一侧坐着的书呆子陈周要生动些,书呆子陈周穿的是一袭绿衫,眼睛狭小,长的有些老成,用的笔却是一只并未掉多少毛的狼毫笔。
方先生领着自己的学生读过一遍又一遍句子后,便停了下来,目光停留在最后一排,那坐的笔直的白衣少年,一间小小的寒庐,少年衣衫素净白旧,有破口子,却将腰板挺得直直的,生怕漏过任何一句话。
方先生微微一笑,却是开口道:“方来,可懂了?”
被先生点名的白衣少年紧张地站起来,一张在人群中还算丑的脸,诚恳地摇摇头,温吞道:“不懂。”
周边一阵哄笑,王铁率先拍掌,“到底是个放牛娃,即便穿了干净的衣服,坐在学堂里,也是个榆木脑袋哈哈哈。”
陈周笑笑,不作评论,不过眼中的那股不屑却一览无余。
苏宝儿皱着眉,少女不懂得这么简单的句子,为何方来会不懂,却并未开口嘲讽。
方先生仍旧是笑,耐心道,“那便回去抄在纸上,多写几遍,读几遍,总会懂得。”
方来恭敬地点点头,并未恼怒于同窗的嘲讽与不屑,早已习以为常。
望见苏宝儿那双灵动的眼睛不满的看着自己,方来只得抱歉一笑,摆摆手。
那张普通至极甚至有些丑的面容,加上一个自以为还算善意的笑容,惹得苏宝儿急急转过头,不愿再搭理方来。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生来便高贵,比如苏宝儿之流,有人生来聪慧,比如陈周之流,有人有一技之长不愁吃穿冷暖,比如王铁之流。甚至普普通通阖家欢乐的寻常人家,父母健在,儿女双全,譬如,那些剩余的几位同窗。
可也有人,是他方来这样的,不聪慧,不高贵,也没有长辈可以依靠,他只是一个苦村里小小的放牛娃,方先生可怜他,才允他坐在这间书塾里,有缘听一些圣人理论,懂得些做人的道理,不至于成为祖祖辈辈都让人瞧不起的白丁。
就是这份恩情,他方来都不知如何偿还,又如何舍得花时间去与这些小事情计较,何况他们瞧不起他方来,也没有什么不对。
高高在上衣食无忧的少年少女们,怎么会瞧得起他这样的放牛娃,又怎么会给他一份尊重。
就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关注在这一年的开始,也是他方来十二岁的生日。
方来淡淡一笑,默念着先生的那句德不孤,必有邻。
一节课的时光是短暂的,方先生刚刚宣布放学,少年少女们便雀跃地坐在一起,讨论着哪条街哪间铺子的糕点好吃,糖人好吃。
“方来。”一位脸上长着几粒雀斑的少女开心地走过来,“我父亲说今天晚上让我请你和你妹妹一起吃饭。”
少女唤作默默,是邻居叶叔的女儿,同他一起长大。
“默默,那个,你知道……村子里哪家的纸便宜些吗?”方来窘迫地笑道,“前些时候我买的已经快用完了。”
默默思考了一下,“我记得村里杨爷爷家的笔纸都是很便宜的,两文钱便能买一大摞,我认识杨爷爷,他卖我还能便宜些,不如你给我钱,我买了然后交给你吧,一文钱便行。”
方来喜出望外,自己衣兜里刚好就剩下五文钱,是这个月替主家放牛的工钱,一文钱拿来买纸,剩下的钱攒着,留给妹妹。
将一文钱放在默默手里时,方来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默默,谢谢你。”
说罢便拿起自己破旧的布包,急急忙忙离开,“我得去接妹妹了,晚上一定去叔叔家。”
默默害羞地点点头,略微黑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心满意足的笑容。
“有什么了不起的。”苏宝儿冷哼一声。“假慈悲。”
少女姣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懊恼,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又跺了跺脚,甩开围在身边的同伴们,回家去了。
“陈周,你喜欢的叶默默好像喜欢那个放牛娃。”憨憨王铁大大咧咧道。
陈周捏紧了宝贝的狼毫笔,冷哼一声,“那是方来会扮可怜。”
“叶默默好像喜欢方来。”王铁依旧还是那句话,满眼天真灿烂。
啪,陈周摔笔,收拾好东西后径直离去。
——
古氏绣房外,方来早早地等待着自己妹妹方绣绣出来。
不久,便看见一个穿着干干净净衣服的双丸子头少女,少女天生一张鼓鼓的肉包子脸,挥着双手,“哥哥,哥哥。”
方来抹抹脸,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妹妹撞进自己怀里,顿时觉得人生也很幸福,对他这样的蝼蚁而言,还有一个亲人,开心于他的存在。
满心欢喜,满心雀跃。
方来想了想,拿出两文钱,满满当当地塞进妹妹的小口袋,“这是哥哥这个月的工钱,在绣房学东西也不要苦着自己。”
剩下的两文钱,他要攒着,给妹妹将来用。
小小少女眉眼之间洋溢着一股被疼爱的欢喜,看着自己心里和天地一般高大的哥哥,软软的手挽住哥哥,甜甜道,“哥哥,绣绣今天学了绣花,绣娘师傅给绣绣讲了怎么绣梅花。”
方来听着方绣绣叽叽喳喳的讲着自己的所见所闻,满眼笑意,“今天叶叔叔邀请我们去吃饭嘞。”
方绣绣喜出望外,眼珠转呀转,“是不是又能吃到好吃的烤红薯了。”
方来点点头,任由方绣绣开开心心地蹦蹦跳跳,朝着叶默默家走去。
“哥哥,绣娘师傅说,梅花耐苦寒,节气高,绣绣觉得就像哥哥一样,有一身……什么骨来着,哦对,傲骨。”苏绣绣路上道。
方来没有答话,只摸摸自己妹妹的头,“若是绣绣读书,将来一定是个女先生。”
心里却暗暗苦笑一番,傲骨?
他方来有的,不过是一身苦力,身于落魄,平平安安过一生,寻常人家的福分罢了,傲骨于他,不能饱腹,就是无用的东西。
他不是不知道读书人应该有骨气,只是那种东西太过虚无缥缈,就好像苏宝儿有骨气,不愁吃不愁穿,什么也不用担心,可是他方来不行,他要生活,要珍惜方先生的慈悲心,更要照顾好自己的妹妹方绣绣。
小小少年,白衣素净破旧,却让自己的妹妹不用为生活所累,这大概是身为蝼蚁,却也有的梦想和愿望,造化弄人,却也没有剥夺他这个放牛娃小小的福气。
这一年,便以方先生的一堂课,和妹妹苏绣绣的絮絮叨叨开始了。
对于方来而言,命运的艰难不过是让他这样的人辛苦了一点,并不妨碍他能感受得到世界的美好,最起码,他还有一个先生,一群并不喜欢他的同窗,一个严厉的先生,以及一家善良的邻居。
日子兜兜转转点点滴滴都是要过去的,这一年十二岁的方来,看着路边雀跃的妹妹苏绣绣,在心里默默祈求未来的无数个日月里,都能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他可以继续放牛,等到大一些识了字,就到富庶人家家里当个账房先生,继续攒钱,给妹妹一个幸福的家。
他又想起叶默默答应自己一文钱便能买到的纸,村里的杨大爷他是知道的,最喜欢小孩子,只觉得是有些不好意思,应该找个机会谢谢叶默默一家。
想来命运在此时,还是极其温柔的维系着这个十二岁放牛娃对于未来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