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倔强并不高调外显,相反,他只只是平静地看着你,用那双秋水一般的眸子,看着你。
你以为那是寻常,是普通,可那份普通,却也是一日又一日的日子里练出来的。
很多年后,那瘦黑的少女长大,才知晓了一句话,是她的恩师,那位女妖仙说的,“普通人的冷静,卑微如尘埃,只是那一刹那的飞扬,总会在某一天的某一刻,成为搅动一场风暴的源头。”
——《毋宁无争》
事实上当方绣绣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一路,偶尔方来不咸不淡温温润润地插上几句话表示认可之后,绕过绣房不远处的杏花巷,便到了叶默默家,也就是方来的邻居家了。
泥石瓦造就的胚房,干净也算敞亮,院子外便能闻见一股木香味,正是经年累月的木匠家里才有的味道。院门半开着,一只黑色的小狗憨憨地瘫在门口,叼着半截骨头,乐的欢。
至于右边的木屋,则破旧得像是暮年的老叟,等待着行之将至,唯有门口那红符纸上新写不久的联子,才让人堪堪相信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方来笑着摸了摸妹妹方绣绣懊恼的小脑袋,柔声说:“绣绣,总有一天,哥哥也会让你有一座这样的房子。”
方绣绣小鸡啄米一般地点点头,牢牢记在心上,只要是哥哥说的,就一定可以实现,这么多年,哥哥从来没有骗过自己。
叶默默捧着筛好米的箩筐走出院子时,便瞧见了方来和方绣绣二人,普普通通的哥哥,和一个生的楚楚动人的妹妹。
瘦黑的少女不由得心生欢喜,脆脆地喊道:“方来,你来啦!”
方来憨厚一笑,一旁的方绣绣兴奋地挥着手,拉着哥哥走进干净宽敞的院子,“默默姐。”
叶默默柔柔地笑着,放下箩筐在一旁的谷堆上,拍拍手,便朝里面招呼道:“爹,娘,方来和绣绣来啦!”
“方来,走吧。”热情而欢喜的邀请。
屋内,方来刚坐下,便瞧见了田字脸胡子拉碴的叶大叔,右眼下方的疤痕还是依旧吓人,端着热汤饭出来的叶大嫂则是黝黑的一片,比叶默默也要更甚。
“方来,坐。”叶大叔挥挥手,示意二人坐下来,“刚接了绣绣回来?”
方来点点头,“是。”
“听说今天在书塾里,苏先生问你话,你不懂。”叶大叔嘿嘿一笑,“有没有觉得丢脸?”
方来怔了怔,旋即点点,对上叶大叔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道:“有。但是习惯了。”
叶大叔满意地点点头,拿筷子夹起桌上的一个热包子,递给了方绣绣,“绣丫头,趁热吃。”
方绣绣姣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雀跃,以及一份淳朴的欢喜,因为有热腾腾的食物吃,人活在世上,不就是为了吃饱饭睡好觉吗?
方绣绣甜甜一笑,“谢谢叔。”
方来见状,也不奇怪,叶大叔一家自幼时起就格外喜欢自己的妹妹绣绣,许是格外喜欢女儿的缘故。叶大婶还时常念叨着要是自己家默默能有绣绣那么白皙就好了。左右,妹妹开心,自己也就开心了。
“绣绣,你和默默出去玩,叔叔有事和你哥说。”叶大叔示意了一眼叶大神,后者立马笑着道:“对对对,今儿个你叔还做了些许小物件,你俩玩玩。”
只留下叶大叔随意地搭着腿坐着,拿出一杆烟斗,吞云吐雾,“方来,上次你放牛时见过的东西,再详细地和我说一遍。”
方来怔了怔,普通的面容上露出一丝苍白,少年显然不愿意去回忆叶大叔口中的那个东西,或者那一幕。
叶大叔也不急,只伸手敲着烟杆,慢悠悠道,“方来,这么些年叔对你家咋样,默默那丫头对你咋样,你都是看在眼里的,叔绝不会有啥坏心思。”
方来不语,因为直至今日,少年也未将此事告知于第二人,实在是太过于奇异,以至于若不是那日叶大叔刚好路过将他背回了家,他可能一辈子都会将这件事情埋在心里藏起来。
方来想了想,斟酌道:“那日我本在村外的深山上放牛,忽然听见了铁器碰击声和人的谩骂声,便躲到了草丛后面,谁知…谁知竟见到了…”
少年的声音逐渐变得尖锐,甚至带着一丝不置信,他忆起了那日他躲在草丛后面见到的那一幕,身穿红衣的绝美女子,踏剑凌空,左手并指,斩下的一道月白色光芒,直直斩杀了另一位身穿蟒绿色长袍的老朽,少年眼睁睁地看着那老朽化作了一条水桶粗的蟒蛇,不甘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而那名红衣女子则瞥见了少年,目光之中带着方来此生见过的最没有人情味的神色,就像天上的人一样,面无表情地略过,只朝着苦村方向皱了皱眉头,“大妖压境,古圣坐镇?万世无上量劫,究竟破局人何在?莫不是我肖红绫,真的没有这一世的天命?”
说罢,御剑凌空,青丝被风吹开,姿容如月下仙子,倾国倾城。
少年没见过多少世面,只觉得被勾了魂,若不是内心深处那一抹平凡让他有着自知之明,恐怕他此刻也不知是何模样,平凡人的自卑,终归有着平凡的好处。
而后晚风吹来,方来才被叶大叔带回了家,服了剂药,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本以为事情就此过去,将成为永远永远的秘密,却不料叶大叔今日旧事重提,方来面色复杂,平心而论,他不愿欺骗叶大叔,可是那红衣女子落在他身后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他这辈子也忘不掉那种恐惧。
那女子说,“若有第二人知晓,屠族,灭亲。”
无力感深深地印在方来心里,就像仰望天地宽阔的蝼蚁,仰望大海辽阔的蜉蝣,他知晓那女子的奇异本事,要杀他身边的人,轻而易举。
叶大叔拍拍烟杆,方来转过头,“那日我瞧见一条绿蟒化成了人形,扬言要化龙,还说什么大妖压境,古圣坐镇…”
叶大叔将信将疑,道,“那绿蟒化为人形是何模样?”
方来旋即道:“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
良久,叶大叔吐了口气,放下烟斗,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瞧见面前的普通少年忐忑地站在自己面前,带着对世界的疑惑与不解,又小心翼翼地尽量让自己站直,不将那份怯弱露于人前。
“方来,你既看见了,定然心存疑惑,为何不问?”叶大叔好奇道。
少年摇摇头,憨憨一笑,“方先生说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叶大叔蓦然,好一个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普通人有普通人的生活方式,就像方来,无论遇见什么古怪稀奇的事情,他都不会刻意去探索,因为他只想和妹妹在这个村子里活下去。
叶大叔点点头,拍拍方来的肩膀,方来只觉得肩头一暖,只是这份感觉转瞬即逝。
叶大叔仰头,望向此刻神思呆滞而后又醒过来茫然的少年,嘿嘿笑道,“方来,咋和你说以后砍的树多给铜板,你还呆了?”
方来摸摸自己的头,下意识道:“好。”
多给铜板,自然是好的。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何叶大叔喜欢后山的那些普普通通的树,制成的木具看着也没有什么不同。
“哥。”方绣绣开心地走进来,手中握着一个木制的小鸟,榫卯的古老技术使得这只木鸟看上去竟栩栩如生。“默默送的。”
方来感激地看向叶默默,少女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怯,摆着手,“没什么…”旋即又开心地想起了什么,从屋内拿出一摞纸,递给方来,“在杨爷爷那买的。”
方来接过纸,只觉得手上捧的不是纸,而是另一种人与人之间淡淡的善意。
饭桌上也多舀了几碗热粥,其乐融融。
直至方来离开时,叶大嫂看见自己女儿执意去送方来,不在家以后,才叹了口气,“当家的,这么做是不是……”
叶叔叔沉默,苦笑,“方来那小子就是个倔脾气,你也听见了,他说的出老顾的样子,说明确确实实见过了,可能看在我们的面子上没有动手,但是老顾去了哪里,我们都不知道…”
叶大嫂吸了口气,“大妖压境,古圣坐镇,万世无量劫至,这村子怕是平静不了了……”
门口,一墙之隔,叶默默安安静静地同方来和方绣绣道别,“方来,绣绣,再见。”
方来点点头,拉着方绣绣的手,往回走,路上,方绣绣人小鬼大地道,“哥哥,默默姐姐是不是喜欢你呀?还有叶叔叔,对我们真好……”
方来摇摇头,“绣绣,默默那是可怜我们,叶大叔一家都是好人,我们以后要报答人家的。”
方绣绣似懂非懂,望见自己家简陋的屋子,忽然道,“哥哥,你明天还去苏家吗?”
方来顿了顿,安顿好妹妹,“嗯,在苏家放牛,包吃包住,还有工钱。”
方绣绣看着哥哥满意的笑容,捏紧被窝,咽下那句“可是苏家的苏宝儿老是欺负哥哥呀……”
只道了句,“哥哥,生日快乐。”
方来怔了怔,俯下身亲吻妹妹的额头,回了句:“好梦,我的绣绣。”
一个人出院子里,静静地坐在一个破旧的木凳子上,仰头望着寂静的夜空,少年脸上有着一丝安宁,痴痴道,“先生说,德有邻,必不孤,想来我不是一个有德的人,可是我也不孤单,我还有绣绣。”
那摞买来的纸,正铺在少年面前的石板上,月光打在上面,配着少年自己的小油灯,翻开,少年才瞧见,一行歪歪扭扭却清秀的字,如同少女虔诚的心,是几个字,“德有邻,必不孤。”
瘦黑少女知晓窘迫少年没有纸记不下来那几个字,便悄悄拿能擦的起的笔小心翼翼地写了下来,心意诚恳,少年动容。
即便他亲眼目睹了超乎他理解范畴之外的事情,有莫大恐惧寄于自己的内心,但只要他一个人承受着,他的生活,还是可以平平淡淡的过下去。
这个世界,好像对他,其实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