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当阳光温柔的打在那间简陋的草屋时,那座苦村里有着石狮子看护的红漆大门前,少年的发上挂着清晨晶莹的露珠,静静等待大门打开。
苏府,传闻曾经出过修道者的府邸,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显得格外的高不可攀。
方来握着手,忍不住仰头,悄悄瞥了一眼那门上大大的苏府二字,只道是先生来了,怕也是要夸赞一番这两个字的大气。
方来识得字虽不多,却恰恰能识得这苏府门外贴着的对联,“人间无真富贵,盛世难久太平。”
横批是,“吾亦往矣。”
在苏府打工的七年里,方来一直都能见到这幅对联,无论过了多少年,苏府依旧是拿新符纸,写着这几句话,像是拓印的一般。
方来想,苏府的那位修道者,真真是有学问的,只可惜他这样的普通人不懂,在他的眼里,苏府就是真正的富贵无极。
衣食住行,哪怕有一天有一样能让他方来无忧,他都会觉得这个世界格外善待他这样的放牛娃。
嘭。
苏府大门缓缓打开,看门的小厮仰着脸,磨磨唧唧道,“又是你啊放牛娃,快进去吧,小姐吩咐了要见你。”
方来点点头,想着苏宝儿不知又有什么折磨人的花样了。
“也不知道一个放牛娃有什么特殊的,小姐天天想见他,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方来低下头,一贯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黯然。
旋即又憨憨一笑,走向苏宝儿的院子。
一进院门,便听的一声惨叫,正是一身绿色骑马装的苏宝儿,挥着鞭子在打骂三个婢女。
一见到方来,苏宝儿俏丽的脸上便多了一丝愤怒,她明显地瞧见了方才方来皱的那一下眉头,虽然很快的就掩饰了过去,可是她苏宝儿还是看见了。
她极其的烦躁,这个普普通通的放牛娃,这个生活都得靠着苏府的下人,为何没有卑躬屈膝地向她讨好谄媚?
“方来!”苏宝儿冷哼一声,将鞭子重重地打到地上,命人搬来一个小板凳,端坐在上面,“你来了,从今天开始,苏府不用你帮忙放牛了!”
方来一怔,不明白他哪里做错了,导致这位锦衣玉食的大小姐要拿掉他的饭碗,“为什么?”
为什么?
苏宝儿紧紧盯着方来的眼睛,发现里面除了坦然便是疑惑,没有生气,没有害怕,仿佛就是一个同辈分的人在平静地问她,你凭什么这么做。
那份平静,让苏宝儿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小子,她捏捏裤脚,想了想,端着架子,道,“昨日见你在课上都回答不出来先生的问题,太丢我苏府的脸面了,对,就是脸面,所以,我决定让你以后当我的贴身伴读,怎么样?工钱加倍,还可以让你随便用府里的纸笔。前提是,你以后必须我的话。”
方来望着苏宝儿俏丽却气鼓鼓的面容,只觉得有些莫名,他本就是她的工人呀,难道真的是因为脸面吗?富贵人家看重的东西,真的是有些不一样。
苏宝儿看着方来呆呆的样子,小姑娘不由得嘴角上扬,道,“你要记得我对你的好,比那个叶默默强多了,以后你只能听我一个人的话,我是你的主子,是你的小姐,是你的天!”
方来摇摇头,“我需要放牛的工作,是因为可以有时间上学,有时间接送妹妹,但是我并不是一个奴隶,我虽然生活得很苦,但是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自己要照顾的人,我不能成为你苏宝儿一个人的奴隶,我还有妹妹绣绣要照顾。”
这是苏宝儿听过方来对她说得第二次这么长的话了,苏宝儿好看的眼睛微微闪躲,不敢直视此刻的少年,她想起了第一次遇见方来的时候。
那时五岁的方来抱着发热的妹妹苏绣绣,跪在药铺外,遇见了苏老爷和他的女儿苏宝儿。
苏宝儿瞧着好玩,便戳戳方来的衣服,断断续续吐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来我家,当玩具,我给,钱,治病。”
苏宝儿记得方来那双发红的眼睛,就好像深山里的狼,到了绝境,可以不顾一切,可是那时方来怀中小小的姑娘轻轻拽着自己哥哥的衣袖,摇着头,软软的,轻轻的,一下一下地融化了方来眼中的绝望与疯狂。
方来说,“我的妹妹一定不希望我成为一个那样的人,我可以出卖我的苦力,但是我不能没有尊严,尊严这种东西很可笑对吧?可是我不能出卖。”
苏宝儿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温柔的笑容,宠溺的笑容,虽然是一个五岁的普通男孩,对着怀中奄奄一息的小女孩,都让她觉得好看。
此时此刻,面前的少年与当年的模样渐渐重合,她的脑中忽的回想起当时方来低着头,温柔的说了一句,“我不能让绣绣有一个没有尊严的哥哥。”
明明很可笑的一句话,明明连生活都没有保证,连亲人都没有办法救治,年幼的苏宝儿却偏偏被少年眼中的坚定所打动,苏老爷应承着女儿,才给了年幼的方来一份在苏府放牛的差事。
苏宝儿摇摇头,忽的扔掉了鞭子,走到方来面前,双唇微启,却发现自己的言辞单薄,于是低下头,想了想,又道,“那你当我的书童吧,不是玩具,也不是仆人,我教你先生课上的学问,教你很多很多东西。”
方来抬头,刚想说什么,却对上了苏宝儿那双月亮一般的眼睛,“方来!就这么定了,不许反驳!难道你不想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成为一个让你妹妹骄傲的哥哥吗?”
方来立刻摇摇头,脱口而出,“好。”
苏宝儿开心地笑笑,转身走进自己的书房,“我进去缓缓,你先跟着玉阮去换身衣服。”
方来点头,想了想,又道了一句,“谢谢。”
书房内,少女将脸深深地埋在双膝中间。
少女眸中的懊恼,带着此时并未察觉的情愫,又伴着那句轻轻的谢谢,悄悄扎根在心底。
书房的案上,恰好是一卷诗书,写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小姑娘苏宝儿,忽然开始想着以后怎么让方来对自己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