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病房比上午更热闹,活动室的乒乓球台、棋牌吃饭两用桌全部满员,一部分是住院的病人,一部分是陪床的家属,好不热闹。
吊瓶没打之前,犹豫、惶恐、怀疑各种复杂的情绪掺杂在一起,没有头绪,一针下去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也坦然接受了。我生来急性子,就在床位上半坐着,眼撇着窗外,期待着这瓶药融入血液之后产生的神奇效果。入院之前曾博士跟我讲过,抑郁症口服药起效的周期最短也要一个周左右的时间,也可能是两个周,如果一直不起作用,症状不见好转,就要考虑换药,治疗抑郁症的药上百种,每个人的体内环境不一样,医生也是要挨个去尝试的,每次的起效周期都是在一到两个周。住院治疗是输液+药物治疗,起效时间会快一些。我等不了一个周,一天都不能等,每天都生不如死。
奇迹没有发生,感觉如常,糟糕透顶,甚感失望,药效没有想象的快。
我曾很好奇注入我体内的是什么,问过护士,总是含糊其辞,后来知道是一种叫做地西泮的镇定类药物,混合葡萄糖形成注射液,此前提到的数字标号,数字越大,说明加入的地西泮的剂量也越大,颜色就越偏黄。
眼看到了药房发药的时间(一般下午四点以后),遂去取药,准备坐公交车回家,距离很远,估计到家大约六点钟左右。从医院到家需要倒车,可选的方案三个,时间也都差不多,我上了第一个停在我跟前的公交车,这趟车和早晨来的路线不一样。
车内满员,有些拥挤,空气也不是太好,我站了一会,就觉得腿部肌肉无力,额头开始出虚汗,就在车厢尾部找了个台阶一屁股坐下,这个时候,哪还顾得了自己的形象,能坚持活着,已经筋疲力尽。车内有几个建筑工人,头戴安全帽,背着自己的工具包,工具包内钳子、扳手、锤子等满满当当,看样子重量不轻。他们站在一起聊着闲天,时不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眼神里流淌出幸福的满足感。而此刻,我都已经很久没有“快乐”的感受了,更别谈以“快乐”为驱动力,发自内心的“笑”,并悲观地认为这项自然而重要的情绪表达技能被破坏殆尽,无可挽救。我羡慕且嫉妒他们开心的样子,甚至萌生出罪恶的幻想,如果我是哈利波特里面的邓布利多校长,就会把我的思想和他们进行置换,我渴望感受到快乐,开心地笑。
公交车上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一个女孩低血糖,脸色苍白极度虚弱,全车的人都在给她找吃的,也是不巧,就只找到一点生花生米。我兜里是有一个煮熟的鸡蛋的,是早晨父亲煮给我的,正常情况下都不用考虑,我肯定会第一时间把鸡蛋递过去。只是现在我主动开口和陌生人说话都觉得困难,社交恐惧,别人多看我一眼,我都担心我这抑郁脸传染给了别人,让人不快,更何况这是满车的人。尝试了几次,终究还是没能鼓起这个勇气,黯然罢了。好在女孩吃了点东西,又有热心的乘客给让了个座位坐下,看上去稍微好一些。
到换乘站下车,那个低血糖的女孩也下来了,坐在候车厅的椅子上,半蜷着身子闭眼休息。时间不早不晚,高峰期没到,车站就我和这个女孩,室外的空气、阳光和路边的小野花让我感觉略好了一些,我又想起了兜里的鸡蛋,已经被我在兜里拨弄了无数个来回。
抑郁症有一个公认比较有效的疗法叫做暴露疗法,简单点说就是你害怕什么、对什么感到恐惧或抗拒,你越是要去接近它,参与进去。如果自己没有办法独立完成,可以让最信任的人一起协同去做。
“你好,你感觉好点了吗?”踌躇好一阵,我“勇敢”说出第一句话。
女孩睁开眼,看了我一眼,给了我一个微笑,缓慢点点头。
“我这里有一个鸡蛋,哦,是早晨煮的,家养的鸡下的,给你吃吧。”我有些紧张,明显感觉气短,表达起来也都是小短句,不太连贯。
我伸出手,递出鸡蛋。
女孩轻轻摆了摆手:“谢谢你,不用了,我休息一会就好。”说完报以一个结束谈话的微笑,又闭上眼睛。
“额。”我迅速收回伸出去的手,揣进口袋,继续兜兜转转地盘着鸡蛋,有点不知所措。也许是我满脸的“丧”气让女孩觉得不舒服吧,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的换乘公交车先到,上车。被拒绝是有点小挫折的,这种看起来极小的一件事情也在大脑里晃悠了好一阵,不时蹿出来一下。公交车已经开了五六站,我才回过神,发觉不对劲,方向坐反了,离家越来越远,边暗骂自己笨蛋,边在最近的一站下车,准备重新换乘。
时间已经到了下班高峰期,路开始堵,公交车也全部满载,靠挤才能上去,我很久没这样挤过公交车了,情绪也愈加低落。费劲力气挤上一辆,就贴在门边发呆。
鬼知道我那天运气怎么这么差,这趟车居然前一阵刚改了路线,并不经过我家,我一直愣到终点站,全车人都下光了,还在暗自奇怪这一站下车的人怎么这么多,直到司机提醒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瞬间崩溃,心境如坠冰窟,我想哭又哭不出来,其实能哭出来也是情绪释放的一种方式,我病至深,连这条路也早被封堵。
滞坐在路边的隔离墩上,佝偻着躯体,全身近乎瘫软,如果这个时候读者能见到我,一定会发现我的眼神游离、飘忽、绝望,找不到任何焦点,如魂被噬。良久,天已经完全黑透,手机铃声响起,将我的魂拉了些许回来。是老婆的电话,刚刚下班,问我是否已到家,我清了清嗓子,骗他一会就到,一切正常。
无法再继续公交了,我起身,招手打了车,才算是回了家。此时,已经是晚上7点多,路上足足用了3个多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