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他那战战兢兢的声音,我就知道他是真的一点也没听见。
我暂且放下心来,但还是有些不悦,微冷着脸走到门口,拉开一道门缝,从缝里看他。站在门口的浣衣间兄弟见我开门只露出一只眼睛,倏地一抖,就差呜咽出声。我打量了他一眼,有些无语。
谁知道他在将军手下待了多少年,怎么胆子还能小成这样,平日里怎么给将军做事的?
那我……替将军教育教育手下?
这样一想,我方才的那些不愉快顿时消除了一大半,对接下来的事情抱以了极大的兴趣。
“咳咳,你主子没教过你,不该管的事情不要管么?知道的事情太多,容易掉脑袋……”
他就像一只被瓮中捉鳖的小兽,闻言又是一个小小的抽搐,我觉得如果我直接告诉他你可以滚了他真的会丢下灯笼,以圆润的姿势翻滚回浣衣间,一边滚一边哭“谢谢大人赦罪,小的再也不敢了……”
……我想什么呢?
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平复了一下心中焦躁的情绪,我总算说出了一句“人话”:
“行了,以后做事小心点……衣服给我吧。”
他猛地一点头,下巴差点戳到胸口里,放下灯笼,双手奉上了那件粉色的衣裙,庄重得好像手里的不是一件普通的衣服,而是谁新做的嫁衣……
他颤抖着声音,一字一顿的说:
“谢大人教诲,小的知道了,小的不敢了……”
沉默了一阵,他好似做了好久的挣扎,咬牙切齿地补道:
“我……我没想打扰两位大人的好事……还望大人海涵!祝……祝二位……”
他嗫嚅了最后几个字,满脸涨红,死死地闭上了嘴。
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接过那件衣服,满脸黑线,双手尴尬的顿在空中。
我看向他手里托着的那件粉色的衣裙,因昏暗的灯火而显现出了朱砂般的暗红色,配着他刚刚的一番话,那衣服在我心中的分量瞬间沉重了几百倍。
小老弟,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这误会还不小!很大!!
我眯着眼睛,嘴角抽搐了两下,猛地拉开大门,夺过衣服,咬牙切齿强行打断了他的话:“我谢谢你全家!”
然后“嘭”的关上了门。
门外的小兄弟似乎怔怔的站了一会,幽幽的说了句“不客气”……
然后在我肝疼的目光中,那抹落在地上的灯光“飘”了起来,想必是他拾起了他的小灯笼,缓缓黯淡在了夜色中。
我捧着那件“意味不明”的衣服,心里有些五味杂陈,又想起刚刚和她发生的口角,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
我一时进退维谷,干巴巴的对着门站了好久,好像在面壁思过。直到连那扇门都看不下去我这张臭脸,发出了抗议,从门外悄悄透进来一丝冷涩的秋风,我才想起了我身在何方。
再一回头,她已经坐回床上了,神情颓废而茫然。我张了张口,最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熟悉的心痛感席卷而来,陌生的窒息感却退出了我的心房。
我努力了那么久,才让她不在意那时的疼痛,才让她重新露出了往日的笑颜……可是我刚才做了什么?
大吼一通,胡乱发泄,像一头突然脱缰的怪物,好像想要吞噬一切,又好像失去了一切。
力量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退去。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沙滩一片狼藉;忽如一夜春风去如飞,徒留一片空虚。
沙滩上,只剩下挣扎着的小虾蟹,和九死一生的我。
我默默地走到了石几的边上,放下了那件衣裙。但我却没有回我的里屋,而是转身出了门。
站在门口,我却没有马上关上门,任由秋风裹挟着凉如水的月光涌进屋中,烛光闪烁了几下,映着她不知喜怒的容颜。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因为我的这句话而出现的其他的什么神色。
可惜,我只等到了她一个自嘲的冷笑。
我掩上了门,任凭自己被夜色淹没。石头不会在意日夜之间的区别,我只是看了看头顶的青天白月,看了看四周没什么人的院子,就绕到了侧门,几个翻身上了房顶。
因为木言的要求,我们这边的厢房门口没有安排侍卫,对外就说是木神医性格孤僻,要求古怪。况且她身边跟了个五大三粗的我,一般没什么人过来。
整座厢房笼罩在夜色里,半满的月亮秋水一般倾泻下来,铺就了一条蜿蜒的银河。满天星斗闪烁在天幕上,也闪烁在银河间,不知是构成银河的水滴,还是飘在银河上的琉璃盏。
古人流觞曲水,是寻欢作乐,还是买醉浇愁?
古人……也会疑惑于自己的价值么?也会像我一样,想要弄清楚自己的位置和存在的意义吗?
我坐在房顶上,颇有古人登高举杯豪饮的意趣,只可惜手边无杯,身边无酒,徒有一腔难泄的苦闷。
只好隔空敬月,对影成双。
“半轮明月作盏寒,满杯星河入肠难。
入目苍穹皆已暗……纵是吾心再难观。”
我苦笑着提了一下嘴角的弧度,虚握一盏,一饮而尽。
我怀着满心幻想对酒当歌,最终喝进嘴里的,却也只是夹着西北风味的秋风,萧瑟而寂寥,与那遥远的北辰,应当是同一种滋味吧?
明月清风,斗转星移,天上的星斗这般熟悉,地上的人间如此陌生。我久久的凝视着夜空,思绪万千。
一夜无眠。
直到遥远的东方之境泛起了鱼肚白,挂在西方的晨月稍稍黯淡了一些,我才稍有困意。
打了个哈欠,抻了个懒腰,我翻身下了房。
我不能扰人清梦,不能回房,也不能在府里四处走动……
“真是拘谨……”
我苦笑着,没有推门进去,也没有走出院落,只是在厢房小院兜着圈子,看看花草,欣赏一下早秋的美景。
也不知道我昨晚那么一闹,她还能不能睡得安稳了。若是被我吓得一夜无眠,我不得去负荆请罪?
我绕了这院子得有两圈了,这附近也没有荆条啊……
正想着呢,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一时不知道是该回头还是该装作没听见,思考了一秒钟不到,我的大脑先替我做出了回应。
“……起得这么早啊?”
我别过半个头,也不直视她,只是用余光瞥着她——我实在不敢看她的眼睛,也不敢对着她的脸。我怕看到一张愤怒的脸,或者委屈的脸……这两种我其实也都无所谓,至少能看出她是什么心情,对症下药,保不住还能哄好。
可是余光里的她也没束发,也没吭声,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样,整座院落里只有她一条鲜活的生物,满目寂寥无人。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里却好像很复杂——可我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如果我能好好研究研究她眼睛里面的情感,一切都会柳暗花明。
可是我没有这个勇气,也好像没有这份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