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昨日杨大人将所查情形回禀后,有什么下文;这住店的旅费却只余下最后一天的了。张生将包裹里所剩无几的碎银排在床上,分出一两多来,叫掌柜去寻一条明日出发、往双溪县的船。又收拾起其余大约二两的银子,带在身边走出了驿站。
他欲找人将菱香的尸身从那枯井下捞上来,沿着街一路问去,几个卖苦力气、帮闲打杂的听说要下到枯井之中、去捞一具五六天前的死尸,俱都摆摆手不愿理他。只有一个胆大的仗着年纪轻、火气旺,倒是肯去,但要价十两银子,一文钱也不给少。张生让他稍待,便找了间当铺,去当那颗晦盲珠。
当铺伙计掂了掂这黑不透光的珠子,瞧了半天瞧不出个门道来,哪理会张生在一旁煞有介事地描绘此珠之宝贵,竟胜过夜明珠千倍?他恭恭敬敬地将珠子递还给张生,道:“相公,我瞧你也是个读书人,这颗墨丸子成色颇足,你好生拿回家,加水磨了,做起文章来必能增光的。”将他赶了出去。
张生无奈,只得一个人沿着街走、寻到那处废宅里。那日夜里张生寻来之际心绪不宁,兼之夜色昏暗,于这破落宅院并未看得仔细;此时虽阴沉欲雨,但总还有几分天光,张生徐徐前往,将这一路的景色看得真切:只见秋色惨淡,四处萧条;西风过处,丰草色变、木叶尽脱。一季之秋,足可将满街的树木催败零落;这处废宅不知已遭遇了几个秋天,自是墙坍柱朽、荒颓不堪。
寻到枯井处,小园中的野草与井沿上的苔痕正与张生记忆中一般。他立在井边向下看,才觉已有一层新织的蛛网,布在井口之上。
张生扶着井沿默默立了许久,待天色昏黑,秋风更盛之时,方才走回驿站。
他刚打开房门,却见自己房内灯烛亮着,椅上坐着一人,竟是杨易识。
张生愣在原地,杨大人示意他将房门关上,指了指身边的椅子,让他也坐了。他对张生说道:“你不必惊惶。在这苏州城里,我要找一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生道:“我明日便要回乡了。杨大人找我,是菱香的案子有什么进展了么?”杨大人笑了笑,道:“杨某不过是侯府的一个内臣,你我之间,不必这般相称。你若愿意,叫我一声兄长即可。”张生见他态度亲切,与昨日一副冷冰冰的面目全不相同,心下有些讶异。
杨易识接着道:“我来寻你,是有事与你相商。”张生道:“但为查清菱香的命案,草民随时听候杨大人吩咐。”仍是不肯变了称呼。杨易识脸上还是笑着,道:“其端贤弟,你是个重情的人,颇合我的脾气。你不愿叫我兄长,我却要称呼你一声贤弟。菱香姑娘之死,其实并无太多隐情,我早已查情了。”
张生听闻此言,心中一震,改口道:“杨兄,烦请告我,是谁害了菱香,你将如何处置这杀人的凶犯?”杨易识盯着他眼,认真道:“我问过王妈,菱香姑娘平素酒量不佳。那日江万济逼她喝了许多烈酒,到最后一碗时,菱香已经支持不住。江万济仍是苦苦相逼,最终害死了她。”
张生顿觉哭笑不得、如被人当猴耍了一般。他心道菱香喝下那一碗酒便死了的情形,除了醉倒在地的自己,屋内主宾、鸨妓、仆役等十余人尽都见着了,哪还需查访这许多时日。真正将菱香毒死的,是江主簿、葛员外连同苏先生所共谋的、下在那碗酒中的催情丸药,这情形除他三个主谋外,却仅有张生一人知晓。他原以为杨易识已掌握了这丸药作为证物,现在才知,他连这件事都不曾查得,又如何能算得上查清了害死菱香的真凶?
张生低头看着地面,恨恨地道:“有劳杨大人连日辛苦查访了!草民只愿知晓,杨大人与侯爷,欲如何处置那江主簿?”
他出言讥那杨易识,本以为杨易识会与他翻脸。但杨易识却似浑未察觉,仍是斯条慢理地说道:“菱香姑娘身在乐籍,即便真是江万济把她逼死,也不过办他个行止不端,罚一个月俸而已;况且酒醉猝死,也并不能完全怪责于劝酒之人,他要脱罪,实在有太多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