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张生睡得酣熟踏实,竟是多日来不曾有过的。
第二日一早,他饱饱地吃了一餐,用剩下的一两多银子向掌柜借了一匹马、又买了两个饼放到怀里,约定日落前回来,便纵马出了相门,向东而去。
一路见到许多人携家带口,或徒步而行、或乘载车舆,也是出城去的。张生瞧女眷手中大多提了竹篮子,用染了蓝色或是白色的布盖着。他才想起,今日已经是冬至了,他便记起那句“那堪惆怅寻冬至,欲挽时光偏又催”。此时再读这句诗的心境,与当日写它的时候,自是迥然不同的;然而写下这句诗距今,其实也才不过半个月的光景。
这句诗所赠的人,已经与他阴阳两隔了;他本以为人命关天,理所当然地凭着一腔的气血,欲为她讨个公道。到头来才发现,他只是在一张无形的巨网中胡蹦乱窜,被一盆盆冷水浇得再聚不起热气。
昨夜杨易识询他之际,他便已打定主意,今晚就答应状告江主簿受贿的计策。只要能将害死菱香的江主簿拖下马来,杨大人和吴侯爷是否将菱香的性命放在眼里,他此时已经不再计较。他知除了他自己,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在意,一个妓子在她蜉蝣般短暂的性命终了之前,曾真真切切地将一首诗藏在心底、真真切切地爱过别人、真真切切地想在这世上好好地活着。
昨日与杨大人提到他“舍不得这一生的功名”时,他其实想着张三儿曾与他说起过的自己的身世。这几日里他时常幻想,若谶乱时、为了逃避丁役分了家的,是自己的父亲、而非张三儿的父亲,那如今的佃户张三儿,是否就该是个春风得意的举子;如今金榜题名的自己,是否就成了因抗粮而被关在县衙门房里的佃户呢?
此时他坐在马上,看见走累了的孩童坐在父亲的肩上,便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从小,父亲就盼他读书用功、考取功名,那次携他进苏州城参拜夫子庙,他走得疲了,也是这般央着父亲将他举到肩上坐着、载着他走。可他今日却要为了一个没有人放在眼里的妓子,将父亲所期望的功名、前途尽都弃了。他料想父亲一定是不许的,孟夫子若得知,也一定是不许的。
但他心中晓得,父亲与孟夫子都错了。什么举子佃户、主簿妓女,各人的性命竟有贵与贱的区分,这本就是错的。
他今天要去梅山岙看望张三儿,确认他身体无恙、家里都好,张生才能安心地回到驿站,遵照杨大人的要求,写下告发江主簿的诉状。他一路上向人询问,中午时分终于寻到了梅山岙。
正如其名,梅山岙是几座满栽着梅树的山岙里、几十户人家错落聚成的小村庄。张生从山口望下去,家家户户都升着炊烟,想是正在蒸年糕。他在村口将马拴了,走到最近的一户人家,询问张家的所在。那家的男人狐疑地打量了张生几眼,指与他看道路,嘀咕一句:“你找张家有什么事,他家正停着丧哩。”
张生心道不妙,他记得张三儿曾说过,他的叔父遭县里的胥吏打了,病倒在床上,莫不是病重难愈,竟这么死了?他便急急地向张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