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将近,陆全发连打了几个呵欠,吴道凝也觉疲乏难耐。赵八斤终于把一肚子的话说得七七八八,再也起不了什么话头,二人趁势向他一拱手,一前一后快步走出房外。方走了几步,忽然西北角箭楼上一声长哨,吴道凝忙与陆全发奔到北门边,不多时郭杖策领着段参军,与备勤的几个兵队纷纷赶到了。
营门内,众人紧盯着外头,俱都不敢大声出气。风在荒原上来去无阻,将天上的云都吹净了,天边低挂着半轮残月,另一半夜空中星光如雨。风吹过草地,传来沙沙的响声。渐听到细碎的“的笃”蹄声由远及近,一匹马忽左忽右、时快时慢地向营门而来,似是匹离群的萧萧班马。那马走得更近些时,吴道凝依稀辨出它身上套着鞍鞯,应是匹汉军的战马。
郭杖策见那马在营外徘徊,便喝令一名士卒去将它牵来。远远传来了那士卒的惊呼,他将那马牵近了,众人才瞧见马背上伏着一人,一动不动、也不知生死。
门边的几个戍卒将那马接进营来,又将马背上那人缓缓放平在地上。先前那名士卒拿着一物跑回,喊道:“郭将军,您看一眼,这可是夹边沟营李将军的虎符?”
左近军士闻言无不震动。夹边沟营在清水河营以西五百里,是北军放置在关外六座大营中,兵员最多的一座。李同臻将军统兵有奇术,军中传闻他麾下五百铁羽军,均是从见过血、杀过人的兵士中选出,在苦寒大暑中熬炼一年,再令熟习四五十斤重、每刃长逾三尺的两刃刀。铁羽军列成战阵,把两刃刀舞将起来,便水泼不进、箭射不透;两刃刀既重且利,只消靠近敌人一丈之内,便能将他绞成几段。每名铁羽军士养着两匹好马,出征时替换骑乘,一日可奔袭二三百里。
李同臻与郭杖策一擅攻掠、一擅守备,在北军中声望极隆;夹边沟营掐住北上大漠直击胡人腹地的咽喉,清水河营照护胡人南下骚扰无定河以东的要冲,都是汉军得以雄踞关外的倚仗。
虎符是卫尉寺卿上请圣意、授予将军的;如今圣上垂拱,军中事务一应由三公商量,但这小小虎符的重量并未轻了半分。持着这枚虎符,便能调动全营兵将,遗失或轻与旁人,都是杀头之罪,故将军视虎符如己命。
而此时吴道凝等官兵几十双眼睛齐齐盯着的、那奔来的校尉手中所持,赫然就是一枚爪牙皆张、作势欲扑的半面猛虎;郭杖策接到手中,见虎身上刻着李同臻的半个印章,低声道:“确是李将军之物。”
吴道凝心中忐忑,不敢猜测李将军以及夹边沟营发生了何等要紧的事,竟遣孤骑将这枚虎符送到清水河营之中。正在此时,一名军士又自门前跑来,半跪在地道:“禀将军,那人胸口中刀极深,说了个’胡’字,便断气了。他怀中携有一张碎布在此,请将军读取。”
郭杖策接过碎布,上面满是血污,潦草写着几行字。郭杖策看了一眼,便将那布收入怀中,朗声道:“夹边沟营遇袭,李将军率军杀退了胡人,却不幸身死。我当奏明卫尉寺,以彰李将军靖国之勇烈,并请另派名将增援夹边沟营。”他又看了一眼营门,道:“将那报信之人葬了吧。”便转身走回,众军仍在原地议论纷纷。
吴道凝心中一片茫然,他从前只觉李同臻、郭杖策这样的名字,就如同白起、卫青一般,都似军中的神衹,不会有常人的哀乐,亦不会如常人般生死。这想法虽幼稚可笑,但久处军中,他渐觉有此想法的并不只他一个,似乎人人都觉得李同臻生来就率着铁羽军侵略如火,郭杖策的清水河营永远就是不动如山。
如今一夜之间,他忽发现一夫当关的郭杖策不过是朝局变幻中的一枚棋子,而从无败绩的李同臻竟然死于胡人之手。他自己虽也经历过生死,但毕竟还只弱冠之年,此时心中郁郁,一时不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