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不算破旧的小屋,屋前一隅还算清洁的小院,院里有几棵桃树,这个季节桃叶青青,而这几棵大概是晚桃,九月正是成熟的时候,挂在枝头上的果子颇多,一个个桃皮儿更像是女郎羞红了的脸,时隐时现在绿叶中,仿佛要把犹抱琵笆半遮面演绎得淋漓尽致。
此时,小院中,桃树下,一张竹制靠椅上,躺着一从面相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的秃顶男子,身着一件洗得泛白的褂子,很宽松却齐脚踝的裤子,脚上挂着一双磨破了底的拖鞋,手中却端着一个粗瓷碗,碗中有酒。
男人深酌了一口瓷碗中的酒,然后晃着脑袋,悠哉悠哉地说道:
“当年投笔从戎去
昨夜细雨惊卧榻
梦回连营吹号角
咿呀咿呀哎哎呀”
“好诗,马叔你可吟得一首好诗啊!”
躺椅旁的一个木櫈上,坐着一面相极为普通的少年,说他普通,大概是放在人群中,不会因好看而惊艳,也不会因为丑而惊厥,属于看过却难得记住的那种。
少年伸手接过男人手中已空了的碗,放在地上,再抱起不远处的一个坛子,小心地将空碗再次盛满,然后再端起递给那男人。
“你这小子,说话好听,比我当年可强多了。”被称为马叔的男人斜眼望了少年一眼,轻声说道。
“嘿嘿,我爹说的,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嗯,好!这就是我喜欢你较另外两个小子多一些的原因。不仅奉承了别人,还能脸不慌心不跳地说自己这就是在拍马屁。”
说话的少年正是任北,今日和两个堂哥一起来找这个男人,目的取下经,为将来到了部队后能够尽快适应打下基础,毕竟眼前这人可是在老爹任三条面前自诩过,当年他在部队里混得是多么的好。
“只不过呢,你这人毛病也不少,我说上午你们站军姿,下午跑操,你看你,站军姿的时候一会不是这里痒就是那里痒,左挠挠右抓抓,跑操的时候,那两个都能跑个半小时一小时的,你就三五分钟就喊累了,照这样下去,你到了部队可就没有好果子吃咯。”
“还有,你小子,听说别人放个炮仗你都怕,怎么这么胆小啊?”
面前这位马叔前面的一番话,任北并不以为意,他想的是那些东西到了部队再慢慢练也不迟,他最担心的还是听到放炮仗声响时候自己会下意识感到恐惧的事。
“哎,马叔,你说这放炮仗真的和打枪的声音不一样啊?”
“对啊,两码事。”
任北之所以会对放炮仗的声音感到恐惧,是因很小的时候被别人放鞭炮惊吓过。
甚至如今时不时还会做噩梦,梦里会回想起五岁那年,几个年岁大许多的孩子,将点着的炮仗往自己衣领里放的场景。
这么多年以来,那心理阴影一点都没有消散。
“呼哧呼哧……”
从院子外面又跑进来两个少年,自然是任东和任南了,这二人喘着粗气,已是汗流浃背。
“嗯,跑到西禅寺那边没有?”
西禅寺是位于礼县的一座寺庙,在小院门口有条路,刚好直通那里。
“到了,跑到了西禅寺门口,我们才返回的。”任东这两年在外面打工,无疑身体素质要比任南好上许多,此时他还能答得上话,不像身旁的任南只顾着喘气,话也说不出口了。
“不错不错,好像比昨天快了那么点,照这样下去,只要再坚持个把月,你们到了部队会舒服很多。”
“马叔,依你这么说,部队里就是整天跑步啊?”任北在一旁纳闷地问道。
“当兵的不跑操,那还叫当兵的吗?想当年红军飞夺泸定桥的时候,可是一夜奔袭二百四十里,到了战场上,哪有那么多车给你坐,还得靠一双腿。”
“马叔,那都是旧时代的事了,现在军事频道不天天说军队迈入机械化,咋还要练跑步啊?”任东这阵子格外关注跟军事有关的话题,几乎天天都盯着相关的军事节目看。
“屁!常言说得好,‘扎裤脚的陆军跑断腿’,这是不会变的,当年张灵甫率领的国军74师,全是清一色的美式装备,在当时就已经号称半个机械化了,还不是被粟裕带领的泥腿子给全灭了。”
“再说了,两军对垒,最惨烈的往往是陷入阵地战的时候,人可是活的,谁会蠢到待在平坦宽阔的大马路牙子上站着开枪啊,还不都是要跑到车啊、装甲坦克去不了的山里、林里打。”
“还有,茶馆里不是经常放些录像带么,有部片子不就是讲的前两年老美去那啥马里,有飞机有坦克,还不是被别人给放冷枪,然后就全部死翘翘了。”
礼县有很多茶馆,为吸引顾客,经常会租赁些电影录像带来播放,姓马的男人大概就是在那里看的。
至于提及的这部电影,任北很有印象,他和刘胜就躲在茶馆偷偷看过,他还记得名字叫《黑鹰坠落》。
“马叔,一谈起打仗你就来精神啦!”任北乐呵呵地笑着说道。
躺在靠椅上的男人直起身来,将手中的碗放到嘴边,“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然后把空碗递给任北,双手扶着躺椅边上,自己眉头皱了皱,两眼也眨巴了几下,仿佛顿时显得有点悲伤。
得了,又得要听他说自己那些英勇的往事了……任东和任南站在旁边小心嘀咕着,这些日子常来,偶尔会听到面前的男人追忆他当年那些辉煌往事,只是最开始听的时候还让人觉得惊叹,可不怨其烦的听上几遍之后,可不只是麻木了心态这么简单,那甚至还有点想赶紧躲开了去心思。
只是和任东任南不大一样,任北似乎对这位姓马单名一个伟,可是认识他的人因为他头上常年长了些疮,所以都叫他马癞子的男人格外有兴趣。
也许这就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吧,任三条之所以和马癞子熟稔,就是因为喜欢听他说些往事,经常在自家小店里端出几碟菜,两个人一个说,一个听,其间喝着小酒,别说有多带劲了。
而任北正好跟他爹一个德行,竟也是格外的喜欢听马癞子说些他当年的那些事。
“叔,当年你们连队就剩下你一个人啦?”
“唉!”
马癞子看了一眼身旁的任北,长叹一声,开始说道:“那个时候我就跟你一般大,我们排长对我们这些新兵蛋子可凶了,天天叫我们藏在草里练瞄准。”
“你说都是新兵蛋子,以前谁摸过枪,最开始谁都打不上靶,可是打枪这个事呢,还真是子弹喂出来的,只要打得多了,上靶也就多了,最后变成个个都准得很。”
“可是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们排长特别讨厌我,为啥?还不是因为我瞄准的时候闭不上左眼,这往前一看,两只眼都得睁开,哪能瞄得准,所以啊,我就经常给排里面的成绩拖后腿,所以那排长就老看我不顺眼。”
“看不顺眼怎么办?我自然而然就成了人家的眼中钉,天天给我小鞋穿,各种事头上找我的茬,可是我这个人也脾气躁,而且他虽然是排长,论年龄也大不了我多少,有一次再找我茬的时候,我就和他干上了。”
“我没去部队的时候,在县里哪天不是和那些地痞流氓打来打去,我其实也就是个地痞流氓。论打架,他当然打不过我,被我打惨了!”
马癞子说到此处,似乎到了兴头上,乐呵着摇晃起脑袋,嘴里哼哼着“那爽劲,咿呀咿呀哎哎呀……”
“马叔,然后呢?”虽然听了许多遍,可是每次到了这里任北都会感到意犹未尽。
“后来,嘿嘿,连长把我给调到了另外一个排里去了。为了争口气,我也鼓足了劲狠练,最后把左眼也练得能闭了,还成了连里射击最好的,可把他给气惨了,呵呵哈……”
马癞子讲到此处,完全就是一脸得瑟的模样,双手在空中晃摆着,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然后呢,马叔?”
任北一脸期望,他们每次听到这里,马癞子就不愿意再讲下去了。
“之后的事?”
方才还得意忘形的男人,像是想起了什么,顷刻间整个身子怔住了,良久之后,才动了动喉咙,缓缓说道:“之后?没有之后了。”
说完这个,他就又躺回了靠椅上,两眼怔怔地望着天,再也没有理会身旁的三个少年。
三兄弟相互望了望,知道今天又是到此为止了,估计和往常一样,再喊他,他也不会理会他们了。
“走吧。”任东招呼了一下另外两人。
三人悻悻然走出小院,待走了一段距离之后,任东才说道:“小北,我们觉得这人兴许在吹牛呢,每次都编不下去了,才装深沉不理咱的。”
“啊!咋会?”任北有些愕然。
“不信你问任南。”任东说道。
“对,任北,你不知道,历史书上提到过。”任南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马癞子总说他上过西南边那个战场,可是今年马癞子多少岁?”
“他说他六八年的啊,今年……今年三十四?”任北有些不确信。
“啊,才三十多,怎么看上去像四五十的,这么显老。”任东惊异着。
“对啊,这就对不上了,书上说那场战争可是七九年爆发的,他那个时候不才十一岁,咋可能!”任南很确信自己记忆中的信息。
“对,那不可能,他糊弄咱呢。”任东有点忿然,“从明天起,我不来了。”
“嗯,我也不来了。”任南也跟着说道。
只留下任北一个人露出一脸迷糊茫然的模样。
……
小院中。
被称为“马癞子”的男人不知何时已是双眼含泪。
良久,一阵低沉的哀嚎声从他嘴里缓慢流出。
“呜呜呜……”
“你说你个黑炭头,你特么不是很厌烦我么,呜呜……,你说你上了战场为啥会为我挡枪啊……,黑炭头,我艹你狗日的老祖宗,你不得好死……可你还真就死了……”
“呜呜……,黑炭头,我的排长啊……”
已经走远了的任北不知道这里的孤独,好似荒芜;也不知道这里此时的悲伤,可以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