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市区,小护士跟我告别,临走前她自我介绍,说她叫黄蝶。
我觉得这个名字跟她真的很合适,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翩翩美丽的小蝴蝶。
“纪姐,回去当心身体啊!有空联系!”
现代人之间的交际特别简单,加加微信就算认识了。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列表里躺着的好些人,大多数是这一生都不会再点开……直到有天备注和头像都没什么印象的时候,再被清除。
今天,她天南海北地给我讲了这么多事情。
我感觉,她这一下午讲的话,比我这三个月讲的都要多。
可我只记住了一个……
萧陌有未婚妻了。
门当户对的女人,很优秀。
连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姑娘都打听到得到的消息,我呢?
作为他亲口承诺的女人,作为他未来孩子的父亲,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开始相信顾青裴说的每一句话,我开始相信……
萧陌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
可我又不是圣母玛利亚,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难道是圣光照一下就能生出来的么?
深一脚,浅一脚。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这样走到了香域水岸的别墅区。
B区23号,是我和萧陌的家。
我必须要回来,我脑袋里,身体里,都有这样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我要回来,要在这里找到有关萧陌的一切痕迹。
只有这样,我才能相信。
他存在过,爱过。
可我忘了,我已经把钥匙丢掉了。
连带萧陌给我的结婚戒指一起,丢了。
我以为,他不要我了,所以我也不要他了……
下雨了,我蹲在门口,静静地,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东西。
我不应该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我真的无处可去。
“晓萝!”
一辆车子跨过一小滩积水,熟悉的大灯像照妖镜一样,将我的脆弱逼得原形毕露。
顾青裴提步走过来,一把将我从坚硬的水泥台阶上拎了起来。
“晓萝你怎么在这儿!你,身上都淋湿了,这样会生病的!”
我眯缝着眼睛,雨帘打湿我的睫毛。
这个近乎微醺的角度看顾青裴,有种特别舒适的安全感。
没有什么比心怀愧疚更安全的了,我想。
爱和吸引,都是说没就没的东西。
只有顾青裴对我的愧疚,才是支撑他能等价偿还我下半生的筹码。
他的怀抱很暖,怀抱之外的雨,很凉。
咫尺之间,我有唾手可得的依靠。
却依然选择了……
“顾青裴,我见到萧陌了……他不记得我了,他不认识我了,他……不要我了。”
我被顾青裴带回家。
确切说,是我父母的家。
哦不,再确切点说,是林舒年的父母的家。
一草一木还是那么的熟悉,更让我确信,我在这里闻不到有关任何‘其他女人’的味道。
苏怜不在这里,就如顾青裴反复对我说起的一样。
苏怜一直陪着程碧莎,她们错过了太多的时间,但我不相信她们之间有很多能说的话。
父母与子女之间,分开了又在一起,其实要不分手了再续前缘的恋人都难相处。
我不相信她们之间还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我只相信,或许还有什么共同的利益。
顾青裴把我抱到二楼的卧室,我小时候的房间,还保持着刺眼的粉红色装饰。
被子特别暖,我躺下就不想睁开眼睛了。
顾青裴在楼下折腾了一会儿,弄上来一碗夹生的稀饭和煎糊了的鸡蛋。
他根本不会做家务,自然也不擅长做饭。
我不是第一次知道,但这碗大米和死不瞑目的鸡蛋,是第一次知道。。
我吃两口,就觉得妊娠恶心。捂着嘴呕了几下,顾青裴赶紧把东西拿走。
他给我倒水,给我顺背。我要纸巾,他手边没有。
“我包里有,帮我拿。”
我一边咳嗽,一边指着软塌上的皮包。
顾青裴帮我拿了过来,我拿出纸巾。
啪嗒……
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掉在了被子上。
是个粉红色的蝴蝶结发卡。
顾青裴也愣了一下,显然,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看得出来,这可不是成年人会拥有的东西嘛。
我心里陡然一酸。
那男孩精心准备的礼物,是要送给他的小女朋友吧。
可他或许还不知道,车上的孩子都没了。
他是唯一的幸存者,或许是因为孩子敏锐的第六感也感受到的什么,才把这个视若珍宝的发卡,随手扔进了我的包?
想到今天路上遇到的惨剧,想到今天的萧陌对我说的那番话,我突然觉得生命的意义仿佛又升华了一个层次。
我对顾青裴说,饭拿来,我再吃点吧。
我不想吃,宝宝也得吃,不是么?
可是他却摇摇头:“算了,明天我订个好一点的烧饭阿姨。别吃我做的这种东西了。”
说着,他一脸嫌弃地看了看自己烧的黑暗料理。
他说,不怪我,正常人看到做成这样的东西都会恶心,别说孕妇了。
我想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闭上眼,我靠倒在软软的枕头上。
我对他说,人家都说孕吐是幸福的受罪。
可我怀你儿子的时候,整天半死不活地吐血,你却连正眼都没看过我一次。
我说得很平静,无爱无恨。
他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喉咙却不由得抖动了一下。
我笑了笑,抬手在他脸颊上摸了摸:“青裴……”
我好久没这样叫他了,突然一下子,亲切得就像在叫我自己。
他顿了一下,才拽住我的指尖。
很冷。
之前他总说,我死了以后,他的心也死了,血也冷了。
以前我不信,现在我有点信了。
“青裴,你看,如果我和你在一起,我们的后半生里。我每天,每时每刻,都会想起你曾经给我带来的伤害。
不是因为我讨厌你,不想和你在一起。我只是太讨厌那时候的我自己了。”
他没说话,只是拽着我的指尖,微微有些动荡的用力。
“要不,我给你机会弥补我?你可以照顾我,我要留下萧陌的孩子,即使他永远都不会再想起我。”
我厚颜无耻地表示……
我没有家人,没有亲人,没有爱人,也没有朋友了。
我已经孤独了太久,以至于今天一个小姑娘跟我絮絮叨叨说那么多没用的话,我都觉得温暖而有趣。
顾青裴,我只有你了……
我太累了,眼睛闭上的瞬间,脑子就舒服了。
顾青裴的呼吸在我耳边落着,均匀的,十分好听。
可我还是没能睡着,十分钟后,我说……
“你帮我把电视打开吧。”
“嗯?”
他愣了一下,大概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嗯。”
我重申自己的要求:“太安静了,我小时候怕黑,爸妈又很忙。总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就会把家里的电视都打开,灯也都打开。感觉就好像有人在陪我说话,热热闹闹的。”
顾青裴说好。
其实我能想象的出来,这里他又不来住,来也不会进我房间睡。睡也没时间看电视。
果不其然,他从床头柜最下面翻出一个老旧的遥控器。
拍了拍,没有反应。
打开后盖,里面的电池冒着硫酸水。
“没事,我直接用开关调。”
我匪夷所思地看着顾青裴来到电视面前。
液晶屏幕哪有什么外部开关啊?又不是老一代的菊花彩电。
不过我可能是忘了,顾青裴有一门辅修是机械电子专业的。
我可能也忘了,我现在的每一个要求,不管合理不合理。
只要他接手了,他就承包。
他把电视机外科给拆了,用两根电阻丝把台挑了出来。
可惜只能看这一个台了,换台太麻烦。
我笑笑说,让你为我忙前忙后做点事,你是不是就没那么愧疚了?
他不说话。
于是我又说:“那,如果有天萧陌想起我是谁了。他也会像你一样愧疚么?他,会好好补偿我么?”
我手背上一凉,仅剩的困意伴随着电视机里新闻的声音,终于荡然无存了。
我抬眼看到顾青裴的泪水,似乎没有经过刻意的收敛。
他任由眼泪纵横容颜。
我问他:“你怎么了?”
他摇摇头:“晓萝,你是真的爱上他了。”
不是问句,不如以往的每一次,试探或反问。
这一次,是陈述句。
当我不屑于吃进一个人的愧疚之时,爱情就真的死得连灰都不剩了。
“萧陌的头部受过伤。子弹拿出来后,会有很大部分的概率,失去某些记忆。但如果不做手术,他的受伤脑组织就会有更严重的毁损。衡量之下,他才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的。”
顾青裴告诉我。
“哦。”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其实我之前就有过这样的猜测,但我一直以为,萧陌至少应该在那之前告诉我。
哪怕他死了,他回不来了,他……
“他说,如果他真的不记得了,让我照顾你。”
顾青裴说,大概是因为在这世上,不会有人再像我一样。
“晓萝,我可以为你付出生命。”
年少时最想听到的情话,如今却成了最大的笑话。
我怔愣半晌,缓缓开口:“可我不想要你的生命。青裴,你也好好活着行么?虽然没有爱了,但谁不贪心想要个对自己好的?你要是真死了,我亏大了。”
他点点头,说好。
然后吻了吻我的额头。
他问我,电视还要开着么?他在,我可不可以不怕了。
“再说,你肚子里还有个宝宝在陪着你。”
我点点头,说不用了。
“你也去休息吧。”
我想,知道萧陌还活着,还好好的,我的宝宝还有爸爸。
那么今天,难道不应该算是我三个月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么?
可就在顾青裴准备帮我关掉电视的一瞬间,我仔细听了新闻中飘过来的一段话。
‘据悉,今天下午在南桥附近搭在二十二位孤儿院孩子的大巴,突然失控坠落山崖。目前搜救工作已经完成,遗憾的是,二十二名儿童,一位老师,一位司机,全部遇难。’
人间惨剧,竟然全都没了。
我闭了闭眼,想要用力深吸一口气……
突然,脑子里某个特别的地方像被炸开了一样!
全部遇难?
不对啊!
那个男孩呢!
我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像触电似的。
顾青裴被我吓到了,赶紧冲过来按住我……
“晓萝你怎么了!你要拿什么,我帮你!”
我咬着唇,不停摇头。
“手机呢!帮我拿下手机!”
顾青裴二话不说,照做。
我捏着手机,翻起今天刚刚加上的那个小护士。
忘了她叫什么昵称了,心情不好懒得备注,只记得她的头像好像是一只猫。
朋友圈往下一拉,倒是有个状态。
她写着:今天真的是非常自我挫败的一天,七辆救援车,十二个小时,却没能挽救一个小生命。
我点开她的头像,用户名是手机号。
我迫不及待拨了过去,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重重喂了一声。
“黄小姐么?我是纪晓萝,我们下午一起回市区的。你……”
“纪姐啊,有什么事么?”
黄蝶在哭,原来她也有难受得不想说话的时候。
原来不会有一个人,真的整天开心到完全没有烦恼,是不是?
“你怎么了?”
虽然我并不是真的关心人家怎么了,可是出于礼貌,我还是多问了一句。
“没事,就是觉得难受。有个小孩子送来医院的时候还只是轻伤,可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发生了严重的颅内出血。没救过来……全都没了……”
一听这话,我整个心都凉了半截。
“是个男孩么!五六岁那么大的?”
黄蝶在电话那端嗯了一下。
我的目光散了一下,剩下半截的心碎得一片片的。
“纪姐,你认识小豆饼么?”
那孩子叫小豆饼?
到他死去,我才知道。
我说不认识,我只是跟他说了几句话而已。
“不对啊,他不是唯一的幸存者么?我跟他说话,看他的样子都挺好的。你们有个女护士过来,给他检查过,孩子意识清醒,就只有手上脸上一点擦伤而已,根本不可能会颅内出血!”
我没学过医,但常识总知道。
内出血还有可能坚持一阵,颅内出血基本上当时就栽倒了!
黄蝶一听我这么说,干脆哇一声哭了出来。
显然自己也是压抑着,总算有个人有同理心,能理解自己的痛。
“纪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市区的时候,我们队长给我打电话,让我去中心医院一趟。说有个幸存的小男孩,也不知怎么的,自己跟着一辆救援车就回来了。我赶紧过去了,看到小豆饼还挺好的。他一个劲儿问我,说自己的发卡不见了。我也听不懂,男孩要什么发卡。他却很着急,说那个发卡特别重要。是老师交代他,要保管好。等到了新的福利院,送给那边的老师。可是他觉得好看,想送给自己喜欢的小女朋友玲玲。不过他犹豫了一路,还是觉得应该把东西交给主人,不能自己贪下。可是说着说着,他就开始出鼻血,然后直接倒在我面前了!我吓坏了,直接送进了抢救室。可惜……”
黄蝶描述的画面感,让我感同身受那种绝望。
顾青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很担心我,几次想要上来抢我电话,大概是怕我情绪太激动吧。
还好,我控制住了。
哑了哑声音,我问黄蝶:“那孩子之前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你们同事不是帮他检查过么?”
“哪有同事帮他检查过啊!问了一圈,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
我整个人都懵了。
“黄蝶你说什么呢?明明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护士,小姑娘,长得挺漂亮的。我看到他把孩子带上车了啊!”
听了我的话,黄蝶更是激动地提高了声音。
“纪姐,咱俩说的是一回事儿么?我说的是今天孤儿院大巴车事故。什么一个女护士带走孩子啊?我们这次出来的救援行动组,就只有我一个女的。十几个大夫都是男的。而且就连附近调过来的七辆救护车,上面也没带女医护人员啊。”
“什么!”
我整个人都僵了,后来是怎么挂断黄蝶电话的,我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自己坐在床中央,脑子里嗡嗡的。顾青裴一直在叫我,问我怎么了!
我该怎么说?我无意中,遇到了一件很蹊跷的事。
甚至很可能卷入了一场极大的阴谋!
“青裴,你能找到萧陌么?”
我抓住顾青裴的手,恳求道。
“你要找他做什么呢?他根本就不记得你啊。”
“不,我不是找他谈私事。他是今天军区救援行动的总负责人,我得把这件事告诉他!”顾青裴看着我,半晌才摇摇头:“晓萝,我不知道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但你可以先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不过我大概听了几句,你是因为今天遇到了一个小男孩?他跟你说了什么?”
我真的没什么耐心解释,摇摇头我说:“青裴,这些事跟你更没关系。你不要跟着我搅合进来。我现在真的有重要的事,要跟他说。你要是不帮我找,我去找我哥!”
话说我哥也离开好久了,上次见他也有一个月了吧?那是我刚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情绪跟着崩溃。
我哥风尘仆仆地赶来看我,然后就又回到他的任务上了。